她抽出一只手,抚上他的脸颊:“雷,你有好一点吗?”
“我一直很好。”
她的声音很轻微,但十分坚定:“不,不对。”
安的手指伸入他的马球衫下摆,发出了轻轻的窸窣声,指尖抚过慢慢绷紧的小腹,以及腰侧一枚只剩白痕的牙印,停在一道约两指宽、凹凸不平的疤痕处。“这是什么,告诉我,告诉我好吗?”
他骤然咬紧牙根,又缓缓松开,不想让突变的表情吓到孩子。但她已经被吓到了。安开始吞声哭泣,双肩不停颤抖,等她哭得开始打嗝的时候他认命地吻了吻女孩的额头:“这不是适合你听的睡前故事。”
“求你了,雷,请你跟我说吧。”
他深深叹了一口气,把前额贴到女孩软绵绵的脸颊上,像是要缓解头痛。
汉堡的气味变成记忆里持久不散的油烟,厨房天花板的报警器总是被一个塑料袋罩住,同时也遮挡了灯光,使得那里的光线总是那么昏暗。茹和他的父亲早就失去面孔,只有模糊不清的窄长面庞与手里明明灭灭的烟头。因为长时间打黑工,他的全身肌肉随时都是紧绷的,肤色黝黑,吃得不健康,起码母亲掌勺时感觉如此。
记忆中还有一种冰冷的东西。像爬虫类、或者蜥蜴和蛇一样的眼神。父亲把家人当作某种可供发泄的物品,他会长时间抚摸两个孩子的肩膀、后背和小腿,摸两人的感觉好像孩子是他的仇人似的。父亲把手放在某个地方,穴位或者神经点,痛得要命,但很难留下淤青。
当雷想明白这是怎么一回事后,他就不再允许名为父亲的存在触摸姐姐。不过当所有的触摸都压向他时,那种疼痛让一个少年完全无法忍受。没有伤口,最多只有些磕碰的淤青,但痛感必须抠着墙才能撑住。即便如此,他竭力维持的平衡也没能维持多久。
茹在比安年长两岁时终于焕发出青春应有的生机,戴细边眼镜,头发总是梳得整整齐齐,频繁收到来自男生的邀约。不难想象,和罹患精神病的矮小妻子相比,秀气高挑的少女的吸引力有多么惊人。名为父亲的那个人的双手简直太强壮了,足以夺下女儿手里色厉内荏的折叠刀,但没料到来自儿子的背后偷袭。
“最后那把刀刺进这里。”雷的手覆上安的手。“成为切实的证据,足够法律剥夺他的抚养权。但生活没那么简单。茹得上学,母亲需要药和照料。所以我和他做了一个交易。不报警,但别再碰我们任何一个人。”
“他是个混蛋。”女孩的眼睛晶亮亮的,但很平静。她的嘴唇在说完话后就紧紧抿着,在发抖。
“是啊。他是个混蛋。”他伸了伸腿,抚摸她的后背。
“等我长大,我不要再被保护,我保护雷。”她郑重其事地说。“等我长大,我们可以接吻吗?”
他的心脏刚因上一句温馨的安慰洋溢出温暖,就被下一句砸得有一点眩晕:“……等你分清我是你的舅舅,还是雷的时候,我们再讨论这个话题。”
女孩深深皱起眉,眉心夹得比方才听故事时更加紧皱:“这两个不是一回事吗?”
“不对。”他把安的头拢进怀里,随后压低声音。“听完故事,小宝宝该睡了。”
“我不是小宝宝!”她用力拱一下男人的胸口,却撞不破被塑造得太结实的固守,只好在那儿窝了一会儿,直到呼吸声变得匀长深沉。
他抱着她,被这孩子暖烘烘的体温融得昏昏欲睡,将故事和盘托出是否正确的怀疑也在慢慢消失。
有时候,在这样的雨夜,举起左轮枪的诱惑会变得十分强烈。母亲从他小时候就灌输的关于天堂与上帝的信仰也无法阻止犯下堕落地狱之恶行的冲动。但是,他认为死亡过后只有虚无。没有天堂,没有地狱,没有爱。只有可悲的黑暗。因此,他总是无法扣下扳机。
孩子的呼吸声盖过了雨声。最终,他睡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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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家想說的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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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07 洛基山脉(H)
悍马绕过丹佛,这一带是平原。一个半小时之后,穿过博尔德,还是平原,一望无际,松树林绵绵延展。
突然,贫瘠的想象被一把攥碎。洛基山脉触目惊心,像自由女神的绝密造物。
阿尔玛山脉是洛基山脉前徐徐拉开的帷幕。雷在垂犬牧场放下安和自己,替车加油,休息与补给。
五月是科罗拉多的过渡期,山脉积雪开始融化,低海拔地区的春天姗姗来迟。草原像一块又大又厚的蛋糕,上面撒着白糖一样的露草,优雅如铃铛的花瓣垂悬在细长的茎上,娇美似身着和服的异域美人;印第安画笔花如同蛋糕里的果仁,以鲜艳的金、橙、红妆点大地,与高山雏菊明黄的花蕊交相应和,在草原上游走。
旅馆新漆成绿色,白日也灯火通明,到处都是读报打牌的闲散游客。他低价卖了自己的旧帐篷,到邻近的户外店买了全套的露营装备:帐篷、防潮垫、睡袋,酒精炉,还有各式各样被店员和安塞来的小物品。他买得实在是太多了,最后不得不要求店员跟他一起将装备提至悍马车顶,再用防雨布罩好。
老板娘把他带到一间房间门口。房间漆成薄荷绿,放了两张床,床头玻璃瓶里插有两支新鲜雏菊。明媚的午后阳光透过窗棂,照得床单白如新纸。
晚上,他和女孩没有睡在新铺好的床铺里,而是跑到垂犬牧场的露营地试用帐篷。深蓝色的帐篷顶端有一块可用拉索开合的罩布,打开后,天地唯余风的声音。晚风在草与荆棘丛中呼呼作响,吹过合拢的野花与松林,将微微苦辛的芳香卷入帐篷。
躺进睡袋仰头远望,他与女孩都在硕大的星群中发现了一种原始的宁静。星空是那么明丽,那么沉静,相比之下,城市里偶然的星夜一瞥简直是三流狗仔的夸夸其谈,是花坛里冬日也不会产生变化的塑料假花。
女孩目视星空,双眼呈现出一种冷冷的深绿色,一手紧紧捏着那本被翻烂了的《雪虎》,另一只手牢牢握住身旁舅舅的大手。荒野成了铅锤,坠入灵魂深处。
第二天,他驾车追随洛基山脉。女孩睡眼惺忪地望着雪白色的云团在天空中曳脚飘行,大片大片的蓝色龙胆点缀在绿色的山坡和草地上,酷似昨夜的星星们。
一过独立通行点(Independent Pass),海拔骤然超过一万二英尺。远方,靠近天际线之处,天与尚含积雪的山脉融为一体,无形无色。
安披着新买的羊毛毯子,如同怪异的小小吉普赛人,嘴里嚼着果汁软糖,牛仔帽歪戴在头上,罩住辫子。她指着窗外,腕上的纯银手串被甩得叮当作响:“雷,是鹿!”
他瞥了一眼侧方的路。一条清澈的河流正伴随车辙急行,山上的融雪令河水暴涨,被淹入水中的高草在水流的冲击下向一侧倾斜。两头鹿在河边饮水,听到发动机轰鸣而来,立即抬起头,白斑似的鹿尾一晃而过,悄无声息地消失在颤杨树林中。
进入犹他州,悍马沿I-70西行,穿越雄伟的科罗拉多峡谷。标志性的双子山峰倒映在宝石一般的玛绒湖中。峭壁耸立在公路两侧,女孩顺着峡谷地国家公园的路标走,他背着装满露营工具的背包,沿着小路爬到顶,向摩押的方向远眺。
河水在朱砂一样红的石壁间奔流,波澜壮阔。
他同女孩坐下歇息,趁酒精炉烧水的功夫,在研钵中碾碎一些提神醒脑的深烘焙咖啡豆。两人一边啜饮黑浓的苦咖啡,一边眺望天上流云飘过,四下任风呼啸。男人看着峡谷,悬崖峭壁间点缀着青绿色的小小水塘,映射出明亮的华光。女孩沉浸在壮丽宏伟的景色中,没有发现他悄悄侧头,目光在她的脸庞与绿眼睛间流连,久久不曾移开。
下午四点左右,两人分吃一包华夫饼和牛肉棒。女孩倒在他腿上,唇含微笑,快乐地睡了。他用毛毯把她裹紧了一点,将绑成一条的大辫子搁在自己膝头,不自觉也微笑起来,一部分因为景色优美,另一部分因为终于可以无所顾忌地看女孩的脸。不,那并不是想要亲吻对方嘴唇的冲动,而是一种油然而生、甚至稍嫌野蛮的幸福。
他们在峡谷南缘待了近三周。时而轻松漫步,时而深入峡谷。安的腿脚更加壮实,跟露营老手学会了如何读懂星星与风向,学会如何像北美灰狼一样不费力地在山林间行走。细窄的道路切入陡峭的岩壁,他租了一个小木屋,和孩子活得像两个野人。
岩壁之外是更多、更高的岩壁,连成崎岖的山线,闪耀着鸽子羽毛似的浅灰光芒。落日照在峡谷一侧,整条山线似乎都在发光。洛基山脉的落日余晖涂抹出一种深邃的暮色,那种紫与红在别处无法可见,远超凡俗想象。
她靠在他身上,将男人的腕骨攥在指间。哪怕她屏住呼吸,不敢眨眼,也说不清夕阳的灿金是从何时转变为玫瑰紫的。
秃鹫在峡谷中盘旋,偶尔能瞥见一只野牛,在林中稳重地踱步。更远方,山峦如黛。
太阳落山后,空气很冷,女孩许久没有说话。他望向她,发现安攥着自己的手,面颊上泪光闪闪。
那一年,女孩十五,快要十六岁。悍马从大峡谷启程,途径壮丽的红岩峡谷与鲍威尔湖,在盐湖城停留了一段时间。男人从一个海外账户中取钱,线人警告他只出不进会带来麻烦,他充耳不闻。虽然知道对方明智而友好,但在路上的时间越来越长,他对活着的感觉就越来越强烈,到了一个从未抵达过的程度。
他带着女孩穿越犹他州,进入怀俄明,抵达杰克逊镇。提顿荒野是两人的目的地。他带她沿着大陆分水岭行走,时而徒步,时而开车扎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