默认铃声响起的时候他正置身一千公里之外的汽车旅馆。半夜十二点,克劳德在电话里崩溃了。
杰克·雷,你姐姐三个月前把这个烂摊子扔给我。现在,我们得谈谈。
叫我雷。好。当然好。可是,谈什么呢?
他用另一边肩膀夹住手机。靴底有一股腐烂牛奶味,脱下来一瞧,果然是一丝未剔干净的人体组织。上一个活,还是上上个活留的残余物?
关于你外甥女的事情。很严重。我希望你来阿克隆,不管是飞机票还是什么,全归我付。
他们共同沉默了一会儿。他思考着下一步该怎么办。他对外甥女的记忆只有两次拥抱:她刚出生的那一次,还有过十岁生日的一次。但他可以去一趟,长途开车对他来说不成问题。
在克劳德的家里他第三次看见安。女孩长大了,长长的深黑色头发非常柔顺。她长着浓密乌黑的眉毛、绿色的眼睛(源自克劳德),鼻子挺翘,高高的颧骨想必是他姐姐的遗传。
她十五岁,已经有五英尺四英寸,即使是以乖巧的姿势坐在桌边,也给人以结实饱满的印象。
他打招呼的时候,安露出一种同他熟识的表情,害羞地点了点头。她没说话,在男人和自己父亲一来一回的艰难交谈中,安·克勒曼沙一句话也没说。他怀疑她是个哑巴。
“她吃鸟。”
在漫长的无目的寒暄之后,克劳德突然直入主题。
他猜他的前姐夫这段时间经历不少次内心崩溃,但没表现出来,而是耐心地侧耳倾听。
“你外甥女吃鸟。活吃。”
克劳德站起来,本能地、条件反射地绕开少女坐着的地方,摊开手,指向卧室门口压得扁扁的一摞钻有气孔的方盒:“看到那些盒子了吗?我已经不敢去五条街以内的宠物店给她买鸟,所有的店员都认识我这人买许多鸟,家里却只有一个小笼子。”
他随着克劳德的目光看向她。女孩穿着碎花连衣裙、白长筒袜和玛丽珍小皮鞋,膝盖并拢,手规规矩矩地合在膝头,指甲剪得圆润整齐,和他一样,正侧耳倾听。
看得出来,他姐夫在努力保持内心的平衡,但控制不住微微地向前倾斜身体,不自
忘
忧
草
整
理
觉地打摆子。
那双深绿的眼珠深处所映照出的是什么样的事实呢?在这个瞬间,他没有多想,脱口而出:“我得看一看。”
“看什么?”克劳德愕然地问。
“你说她吃鸟。”
“天,没错,耶稣啊,你要看,去看吧!”克劳德一脚踢散那叠纸盒。“你,你们都不正常,卢是正常的,所以她跑了!”
姐姐的名字其实叫“茹”,但他能理解克劳德。
安的房间里挂着一只鸟笼。里面有些残败的羽毛和一丝不太明显的血腥味。收拾整齐的书桌上摆着一只鞋盒,里面有东西在扑腾。旁边是一本摊开的书。他走过去翻到封皮。杰克伦敦的《雪虎》。
安小心翼翼移开盒盖,从里面抓出一只网球大小的麻雀。他看不见她在做什么,但能听见小鸟啾啾地叫着,在她手里折腾着。安把手慢慢往嘴边推,牙齿与骨肉切割摩擦的声音吞没了凄惨尖锐的悲鸣。
当女孩回过头来时,她的上下嘴唇、鼻子,下巴和双手都沾满血迹。不多,但嘴角的鲜血还在往下淌。她冲他害羞地笑了笑,嘴唇弯出一个大大的弧度,牙齿鲜红,嘴角内侧还有一簇绒毛。
克劳德脚步重重地冲进浴室,他听见一阵略有些装相的呕吐声。
这之后又是接近一个小时的、漫无目的的交谈。他并不觉得焦躁:从事他这份工作,不太有机会碰到活人。
他有一辆悍马H2,一个国内账户,两个用假名开的海外账户。他通常住不怎么认真检查身份证明的汽车旅馆。句号。
男人找了个似乎比较恰当的时机,将话题引回将要也终将讨论的重点。
“那么,这样一只鸟多少钱,她一天要吃几只呢?”
克劳德的脸色变得更惨白了,呆呆地看着他,仿佛被问了一个天底下最难回答的问题:“多少钱?吃几只?”
他叹了口气:“我会照顾安,但如果成本过高……”
他怀疑地看一眼鞋盒。那只鸟,他一口气能吃掉十几只,一个长身体的未成年少女又能吃多少呢?还有衣服,生活用品。天哪,他是不是得给她找个学校?
“三天。”克劳德嘴唇皲裂得令人惊讶。这么一瞬间,他好像一下子苍老了十岁。“三天……吃一只,或者两只。”
这大大超乎他预料。安看上去壮得不是那么一点蛋白质就能养出来的。不过他乐意接受这种说法。于是安就和他走了。收拾她的行李不用一小时。
不到一年内被母亲与父亲接连抛弃,交移给近乎陌生的舅舅抚养,女孩安之若素。
毕竟叫“安”嘛。
“杰克,茹说过你是卡车司机。”颓坐在沙发里的克劳德抬起头,眼角布满血丝。“你确实是,对吧?”
还是没叫对名字。他冲自己名义上的前兄长笑了笑:“当然,克劳德。”
他是开车来的,自然也开车走。悍马越野车开在城市的水泥路上显得紧巴巴的。
“杰克。”
女孩突然叫了他一声。搞得他有点紧张:“叫我雷。”
“雷。”她改口。“你会伤害我吗?”
他从后视镜凝视她的眼睛。“绝不会。”
她并起膝盖,脸重新挂上害羞的微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