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小的时候,埃拉斯谟的凝血障碍还未被确诊,只是相较兄弟不够矫健,走路还行,跑起来就有些不稳,他在家里玩球,那只精致的皮球是他的第一只足球,他从中得到了乐趣,踢着那只皮球穿过走廊、餐厅、花园、会客室,就这么很巧地来到了父亲的书房。这是埃拉斯谟找到机会就要来徘徊的地方,他对就算在家也不怎么露面的父亲有着很强的好奇心,周围所有人的态度,都表明父亲是这个家的缔造者,而他又如此神秘。
往常埃拉斯谟的徘徊时间不会太久,管家会在发现他后把他抱走,告诉他,他的父亲的工作对于这个世界至关重要,不能打扰。今天的同一时刻,管家的脚步声再次靠近,埃拉斯谟有些心急了,他玩球的脚一滑,球滚了出去,轻轻撞开了掩着的书房门,埃拉斯谟抬起头,看到了小小的他还不足以理解或者无法对其赋予意义的一幕。
神秘的父亲漂浮在空中,身后是被书脊填满的高大书架,高耸的穹顶垂下来一盏老式吊灯,在父亲的身后摇晃。
亚欧大陆的唯一统领,阻止了世界战争的将军奥马利克,他翻着白眼,脸庞的肌肉颤动,衣摆无风自动,蒙主召唤地挺起胸膛,却好像是被恶魔摄住了魂魄。
埃拉斯谟张着嘴看着这一幕,直到管家冲过来关上门,惊慌失措地抱起他跑开,在管家颠簸的肩膀上,埃拉斯谟想起来,他的皮球还在父亲的书房里。
就像那个消失在书房里的皮球,这一小段无法归纳的记忆也消失在了埃拉斯谟的脑海。
直到今天再度被想起
“没错,这就是神庙。”
父亲这么说,然后在埃拉斯谟的背后猛地一推,埃拉斯谟毫无防备,朝空荡荡的大洞坠去,然而他的坠落迅速停止了,他漂浮在了半空中。
一股若有似无的力托着他,安抚他失速得几乎要从喉咙里蹦出来的心脏,他惊魂未定地检查了周身,没有任何装置拉住他,他的的确确是漂浮着的,他试着在半空中动了动,没有任何束缚感,这是什么?某种磁场?但他为什么感觉不到任何牵引力?或者这里有失重装置?但四周怎么看都只有经年累月的壁雕,或许……在下面?
埃拉斯谟低头看去,那个大洞深不见底。
“他没有向上看,而是首先向下看了。”奥马利克对奎利说,眼中露出了欣赏的笑意,“他放弃了向过往求助,而是立刻探究前方。”
奎利撇了下嘴,朝下面喊:“小子,没吓尿吧!”
埃拉斯谟这才回过神,抬头看向上方的洞口,奥马利克已经收起了满意的表情,那张严肃的脸猛然间和埃拉斯谟脑海深处那张颤抖的翻着白眼的脸重合起来,电光石火,埃拉斯谟终于明白,那被他忘记的一幕,和父亲这样一位威严而睿智的统治者如此热衷于愚蠢宗教的原因。
在今天之前,埃拉斯谟都认为新教是一个像它的名字一样无聊的的宗教组织,他曾经疑惑过父亲和其他诸多权贵聚集于教会的原因,最后只能说服自己,政治最有力的伙伴是宗教,而人一旦拥有了太多权力和金钱,就会在失去的恐慌和不配感中迷失,依赖宗教是许多上层人的归途,而父亲一定是利用了这一点。
他对父亲的盲目崇拜,让他忽略掉了一件事,所有人,父亲、校长、奎利、和这所学校背后的诸多家族,他们供奉的不只是权力,这些人,供奉的是真的神明。
埃拉斯谟最后看了一眼父亲,神秘,已经开始从这个有些苍老的男人身上剥落。
埃拉斯谟放松了四肢,这里和失重体验舱有所不同,虽然无所依凭,但身体每一寸空气又好像都被一种能量填充,使得身体能够借力,埃拉斯谟“游”向了洞壁,触摸到壁龛和雕塑后,他发现这些湿掉表面光滑,没有附着任何藻类或者苔藓植物,证明这里完全没有光照,植物无法生存。
埃拉斯谟感到脖子的肌肉变得僵硬,这是他的身体在抵抗脑子里危险的想法,但他还是控制着颈椎,低头看去,无法拒绝脚下的深黑,那里会有什么?
他准备好了,伸出双臂一拨,就向下游去,但诡异的是,他感觉自己已经游动了一段距离,回头看却发现仍旧在洞口。
“入教仪式是走完9层。”父亲的声音传来,“教过你的。”
埃拉斯谟这才想起来,在父亲同意让他入教后,告诉过他流程,所谓的走完9层,在他的预想中应该是某种简单的礼拜仪式。他应该想到的,但丁在《神曲》中描绘的地狱,就是漏斗形状的9层地狱,按照地狱建造的怎么会是神庙?埃拉斯谟再次看向下方。电梯有13个按钮,这很可能已经是地下13层的深度了,再往下的9层,真的会有长诗中描绘的风暴、沼泽、火山和怪物吗?听上去未免有些可笑。
“颂唱,还记得吗,就跟阿里巴巴那样。”奎利掏出烟斗叼上了。
颂唱?对了,进来之前父亲曾经让圣子教过他颂唱。
他迟疑地开口。
“混沌之初,自黑暗中诞生,披着金翅的旋风,将生机扫向大地……”
歌声在无数个壁龛间反射震荡,形成空旷辽远的音场。这时,远处的一个壁龛打开了,所有的雕塑都是等身大小,因此那个壁龛也像一扇洞开的大门,门后有微光,但发出的声响让人并不觉得那是通往希望的。
埃拉斯谟听过这样的声音,在禁闭室里,那从地下深处传来的哀嚎原来来自这里。那些无比真实的哀嚎像一张密网罩向了他,比在禁闭室听到的更加切近,仿佛响在耳边。任何人都会感到毛骨悚然,不敢动作。
但埃拉斯谟想起了单准。
很奇怪,连日来是愤怒和妒火让他走到了这里,但这一刻,他的心脏微微酸痛,只是想起单准的眼睛,只是幻想听到了单准的声音,埃拉斯谟就感觉到了安全,代替哀嚎抱住了他。
他没有想清楚这是为什么,他只是感觉到了力量,于是他向那扇门游过去了。
如果前方的确是地狱,那走完地狱的我,一定可以获得拥有你的力量。
***
单准站在悬崖边,听着悬崖下传来的风声,越听越觉得那像是人的哀嚎。他想不通,又在悬崖边蹲下来,扔了快石头下去,就像扔进了太空,完全没声音再传回来,单准再次确认了手机,难道是埃拉斯谟的手机从这里掉下去了?手机掉下去肯定粉身碎骨,那么深,掉一半就该没信号了。但如果埃拉斯谟也在下面……单准只觉得不能呼吸,他失足了吗?或者遭遇了什么?他现在会不会正挂在哪棵树上?应该早点来找他的,为什么会认为他不重要,为什么会认为自己可以抛下他离开。
单准鼻子一酸,眼睛也红了,他在悬崖边趴下来,尽可能地探出身体去,想在崖壁上发现什么,崖壁上的确有一些横长出来的树,但看不到埃拉斯谟,他一边安慰自己的猜测没理由,一边还是控制不住地往外够,直到重心不稳,真的差点栽下去。单准死死抓住崖边的草茎,撑在那,瞪着深不见底的深渊,不知道为什么,好像是下意识的,也好像是冥冥中的牵引,单准张开嘴,对着深渊喊了一声。
“埃拉斯谟”
一出口,声音就哽咽了,崖壁反射回音,听起来像是有好多个他,在对着虚无呼喊一个名字。
“埃拉埃拉斯谟”
该死的,我一定是扑空了,单准想,是这个白痴软件耍了我,或许就是埃拉斯谟这个白痴耍了我,我为什么要像个傻子一样在这里叫他的名字,他就算在伤心,也不会是在这个荒无人烟的悬崖下面伤心。
但单准还是伤心地又叫了一遍那个名字。
“埃拉斯谟我是单准”
深渊没有回音。
单准垂下头,眼泪从高空跌下,他狼狈地从悬崖边把自己的身体挪回来,力竭地躺在草石上,阳光刺眼,他抬起手臂遮住脸。
“妈的,你到底在哪里……”
突然,单准感到一阵震动,是从身下的土地传来的,他放下胳膊,发现身边的石子都在抖动,幅度越来越大,甚至开始跳动,震感迅速变得强烈起来,他立刻翻身跃起,跳开几步,就在同一瞬间,他刚才躺过的那块地就塌了下去,毫不含糊地整块土壤连着那些根须扒在土里的植物朝悬崖滚下去。
地震?
单准回头看向树林,高大的棕榈树也传来吱嘎声,已经有树倒了,现在肯定不能往林子里跑,只有这片树林边缘和悬崖边缘夹住的空地是安全的地方。
崖边的土块在不停剥落,树也在一棵接一棵地倒下去,单准没见过这种景象,脚下的土地变成了一头愤怒的怪物,用自身瓦解来砸碎一切依赖他生存的生灵,单准拼命跑,但不知道要往什么地方躲,那些碎裂的地面和倒下的树好像在追着他跑。这是地震吗?单准在逃命的途中察觉到一丝不正常,他不管是跳到多宽阔的地面,那里都会瞬间坍塌,不管是想躲进哪棵树与树支起的空间里,都立刻会有另一棵树朝他砸下来。
这他妈不是地震!
然而他已经无路可逃,在踏上最后一块可供立足的地面后,他随着那块土壤一起掉了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