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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在回去的路上碰见了我爸,他看上去心情还不错,叫住我,稍微问了几句学校里的事。

向来是他的心情越好,我妈的心情就越沉重。

一进客厅,我妈仍然在原来的位置上坐着,我进门后,她似有所感,抬起头,恰好和我对上视线。

“时间不早了,李愿还要睡觉,这件事明天再说。”我妈唇色有些苍白,一眼都没有看在她面前躬身的管家,看着我道,“明后天我替你请假,这两天你先呆在家里。”

“好。”我低下头。

这几天天气阴沉,晨起漫天都是乌压压的云,不见太阳。

我爸早上出门会友人去了,除了他,家中再没有人需要出行,所以非常安静。

不知是不是睡多了,今早起来有点头昏,下楼时一眼俯瞰到沉寂的前厅,心里忽地跳慢一拍。

我愣愣抬手摸了摸肩膀,那儿没有垂下的头发,今天不是那些重复的每一天。

在这样的天气里,冯阿姨也格外沉默,给我弄完吃的,才轻道:“昨天半夜夫人胃病又犯了。”

我拿起勺子往嘴里送东西,她回过身去,手肘抬了抬,似乎擦了下眼泪。我咽着东西,眼睛望着正对面的窗户,后园的野草长得很兴,在风里摇晃,温室暗着,今天没人去照料花草。

我用完早饭,我妈也起床了,她没像昨天一样敷点脂粉,脸上显得格外憔悴。

就水送完药后,她摆了下手,“不用了,我吃不下。”

冯阿姨端起托盘,“那我给您温着,有胃口了您叫我。”

她“嗯”了一声,撑着桌面起身。

上辈子管家的家事被他固执地挡在了门外,张全的触角用尽全力,也只是曾堪堪探到我母亲的鞋底。

这辈子不一样,张全切切实实地找到了我,或者说,是我给了张全机会。

在她吃药的时候,我把能说的都和她说了。

因为准备过一番,我说得倒是很顺利,她一直垂眸听着,没露出什么不悦的表情,直到我说到张祁。

“你听听,”她轻轻冷笑一声,望向身旁的冯阿姨,“把小孩放给这样的人养,是什么下场。”

冯阿姨叹出一口气:“孩子是受罪了。”

书房内亮着一盏壁灯,管家在里头擦拭书柜,他听见脚步声,身影一顿,慢慢转过身来。

“夫人,小少爷。”

我妈一回头,目光淡淡落在我身上。

来书房的路上冯阿姨匆匆塞给我一条薄毯,我抬手把毯子举到她跟前。

我小声道:“我想陪着你,妈妈。”

她接过毯子,回头继续往沙发走,算是默许了。

管家开了另两盏壁灯,室内明亮了许多,我妈在沙发坐下后,他踱步过来,站到了我们跟前。

“李愿和我说,你孙子很争气,”我妈淡淡道,“这样一个优秀的孩子,每天回家被打,被骂,”她细白手指点了点额头,“脑袋这里,被砸出一道口子。你作为长辈,到底是怎么坐得住的?”

她每说一个字,管家好像就苍老一分,皱纹像被正被挤干水分的毛巾褶皱,一点一点渗出疲惫。

“我一早就说,儿子不中用,孙子不能不管,叮嘱你不知道多少遍,要早点把他接出来住,你偏偏不听,顽固不化,”她声音如冰层缓缓开裂,微弱又惊心,“幸好李愿这次没出什么事,但这也是最后一次机会,我最后问你一遍,愿不愿意和张全断了父子关系,愿意断,其他就交给我。”

管家石化一般立着,半晌,开口道,“夫人,就算我想要留下来服侍你和少爷,先生也不会同意。”

“老夫人还在时,就不喜欢我插手家里事务,先前这么多年是您替我多操心多打点,这次是我做人,做事不谨慎,和您还有小少爷的缘分恐怕只能到这里,您往后......要多保重身体。”

他朝我妈慢慢佝下背。

“我说过,这不是你需要考虑的事情。”我妈捏紧了腿上的薄毯,手指用力到几乎发白,她咬牙切齿道,“我只要你一句话。”

我猜昨晚张全的事情一败露,他当即就和我妈提了要辞职。

宋继迢提起张全时我爸和宋明华在场,这是个很大的问题,这意味着此事不再只关乎我。佣人背景不干净,轻则伤及颜面,重则伤及性命,李姓发家史上曾出过某个太公幼时差点被奶娘勒死的事迹,所以我奶奶忌惮这个,我爸尤其。

但管家不是普通的佣人,他几乎看着我妈长大,他提辞职,相当于我跟我妈说我不想当您儿子了,有缘再见。

管家在他盛年时来到陈家谋生,因为吃得了苦,办事和同龄的小伙子比起来疏漏很少,被当时陈家的管家提拔成了领班。我外婆怀我妈时身体不算好,但当年的生产过程很顺利,最后母女平安。算命的说,是因为有人挡了灾。我妈出生前一夜,管家被雨后潮湿松动的横梁砸断了腿,差点没命。他在床上郁郁不得志数周,以为自己这份活计恐怕干不长了,忧心自己缠绵病榻的妻子,却不知道冥冥之中一个玄妙的说法让他陪了我妈一辈子,我妈的一辈子。

陈家的薪水很丰厚,但还是没能多留住他妻子几年,唯一一个念想是他们结合后诞下的儿子,他把能给的全部都给了他。

张全直到青年期都过得如同一个真正家境优渥的少爷,但他的亲爹送钱多,露面少,他实际上更像一个有钱的孤儿,幼时大概只觉得寂寞,来到叛逆期后,对他来说就不能称之为一件坏事了。在我看来,张贤并不是一个合格的父亲,甚至他大部分父爱都给了在血脉上与他毫不相关的我母亲,所以他的报应来了,他的亲生骨肉圆滚又畸形地在他不知道的地方长大,带着每一笔孽债的重量压上了他的脊椎。孙子出生后,他曾以为张全终于能开始过上安生日子,攒的钱自然也就如同流水一般哗啦啦流向了对方。

作为一笔宝贵的人生重来金,它牺牲在了赌桌上。

但凡是个正常人,这时候都不会再想把下半生寄托在这样可怕的无底洞身上,所以他儿媳毫不拖泥带水,非常利落地走人了,连肚子里掉出来的肉也没要,潇洒地开始了新生活。

再有什么浓烈的情感,也快要在这十余年的拉扯来回中磨灭,于是他开始了漫长又痛苦的掩耳盗铃,直到现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