群山被甩在身后,原野从脚下掠去,时间由白昼至黑夜,又由黑夜至黎明。
直到有咸腥的风吹过我的鼻梢,他才终于落在一块粗糙耸立的岩石之上,周围尽是浪潮奔涌的声音。
他把我放下,扶住我肩,与我一同站立。
我们面前,是一望无际的海。
这是我第一次见到海。
虽然,只是在秘境之中。
我想起了许多年前,尚还年少的我,第一次在藏书阁的典籍中知晓,这世上不仅只有山川陆地,湖泊江流,还有一个比陆地和湖泊还要大的地方,叫做海。
于是,我去问青霄真人:“海是什么模样?”他道:“波光湛湛,无际无涯。”
我想了想,小心翼翼道:“我可以去见一见吗?”他道:“太远。
你要去,至少学会御剑。”
御剑是元婴修士才能学的技巧,多少人穷尽一生都无法习得,我失落地垂下头,却听他淡淡继续道:“或有闲时,我带你去。”
我惊喜地抬头,却见他眼睫低垂,面无表情拭过手中长剑,道:“但在此之前,我需先去另一个地方。”
他去了众魔渊。
半月之后,青霄真人斩魔尊重琰于剑下的消息传来,天下皆惊。
之后,他闭关疗伤,久不见人,经年过去,那日对我所说的话,也再未重提。
“师兄,”殷诀的声音拉我回神,他说,“太阳马上便要出来了。”
我抬起眼皮,看向远处天边。
起初,只是一线火光,在海天交接之处猛地绽开,悍然劈向人的瞳仁,而后云浪翻涌,大阳初升,漫天朝霞艳艳辍连于红日之上,滚滚横跨天边。
此番景象,简直便如神凰展翼,正在引项而鸣。
无垠海波,也被霞光映照彤红。
这是我从未见过的的风景。
不知为何,我突然感到颤栗,从身体到魂魄,都在微微地发颤。
“虽然无谓,”殷诀扶着我肩头,低沉语气带着种莫名的意味,“但我还是想要问你一句,好看吗,师兄?”我没有回答。
我也不知自己究竟为何而发颤。
我仿佛被摄住了神魂,又似被魇住了一般,情绪和感官无限放大,我感到浓郁的惶然与不安,漫天的火红似乎都成了我每次炉鼎之体发作时所见的火焰,倾覆下来,铺天盖地,无处逃离。
然而天际尽头那只浴火展翅、高仰着头的神凰,却像在炼狱熔炉之中,比火更明亮的一道光。
它高高俯视着我,洞彻我的身体,穿透我的神魂,嘲弄我心底所有的软弱与不堪,脆弱与彷徨。
我站在岩石上,咸涩的海风吹过我衣袂,被折磨重创之后麻木疲惫、只欲沉眠的灵魂,终于在这样残酷的审视之下崩出了些许裂痕,再度觉出了一丝名为“痛苦”的滋味。
而后,裂痕越崩越大,世界开始倒转,眼前一片橙红。
那颗被迫从麻木中被唤醒的心痛苦地抽搐起来,那些被刻意埋葬的羞耻、愤恨、执念、惘然,求而不得的苦楚,憧憬过后的失望,挣扎反复的不甘,都纷乱复杂地翻涌而上,充塞着那本已经干涸开裂的地方。
我所有的平静都被打破,整颗心轰然破碎开来,所有残酷而赤裸的现实,和那些遥不可及的梦,都被潮水再度冲刷到心头,静静躺在那片鲜血淋漓的血肉上。
那逼人发疯的痛楚提醒着我,这世上有些东西,是永远都不能放弃、不能遗忘的宝贵之物时间好像过了很久,又好像只过了一瞬。
汹涌的浪潮褪去,漫天的红霞消散,太阳已完全腾起。
湛蓝开阔的天空下,阳光洒落一大片波光粼粼的海。
我身体颤了颤,发觉自己竟已泪流满面。
殷诀俯身,捧着我的,管理一六九八四四八五七。脸,在上面落下细密的吻,一点点吻去那些咸涩的泪。
“看来我做的并不全是无谓之事……师兄还是会有所触动的,不是吗?”他眼瞳深黑,蕴着我看不懂的光。
我阖了阖眼,把眼中的酸涩压下去,伸手推开他,依着自己的力量站直身躯,眺望着远处渺远之地,哑声道:“我想离开这里,离开……这处秘境。”
我还想再试一试,自己到底还能不能……“这是我救师兄出来之后,师兄第一次在我面前说‘想’这个字……”殷诀说这句话时,终于微微笑了笑。
他俊美张扬的面容浸在朝阳里熠熠生辉,那些凝在眼角眉梢的阴郁和戾气,好像都在此刻消融化尽了,他依然还是宗门里那个张扬肆意的天才剑修。
“师兄,我必会让你完好无损离开秘境。”
他认真地说。
之后,殷诀不再带我漫无目的地周游。
他开始有意地去探寻秘境中的仙府遗藏,着手绘制整个秘境的地图,试图寻出破禁之法。
秘境中天材地宝无数,他又是气运加身之人,一路行来,收获颇丰,但大多数都被他练成了药液,又运功化去其中过多的灵气,让我喝下。
如此作为,简直暴殄天物,我曾出言拒绝,他只一意孤行,如若真的不喝,便会被他制住一通深吻,非令我把药液咽下不可。
如此一段时日,我身体愈见好转,除了丹田那处,几乎已经与常人无异了。
而我的精神,也比刚被他救出那会好上许多,虽然依旧常常感到疲惫倦怠,起码咬咬牙便能撑住,不会一闭上眼,脑中想到的便是无尽黑暗绝望,鼻间嗅到的,便是死亡隽远安宁的气息。
那日在海边所见的日出,似是强行把一簇火塞进了我心中,亦或说,那簇火其实从未熄灭。
只是它之前太微弱了,飘摇将熄,而如今,终是稍微壮大了一点儿,支撑着这具血肉皮囊,不至变成一滩烂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