蓝文心的心情亦不好,但母亲从小教育他,出门在外不要因自己的心情迁怒于人,所以他抽出张纸巾,一笔一画签上自己的中文名和英文名,递给范凯文。
范凯文鼻头微皱,啪地将纸巾拍在桌面:“你以为你是谁!”
开什么玩笑?他一个南加州艺术学院的优秀毕业生、即将进攻好莱坞的影视新星都没这么大牌,蓝文心这半路杀出的无名小卒,竟然轻飘飘甩他一张签名――用餐巾纸。
范凯文拍案而起,墨镜歪挂在鼻梁,准备破口大骂时,被韩以恪按住左肩。
范凯文扭头瞪他,韩以恪说:“你找我有事?”
“噢,”范凯文顿了顿,扶正墨镜,“正逢圣诞,关叔叔说今晚在家设宴庆祝演奏会顺利结束,但他联系不上你。”
范凯文说完,瞟见蓝文心皱着眉看自己,表情凝重。他眉头一挑,说:“没说邀请外人,韩,你得让他离开了。”
韩以恪从屏蔽的电话联系人中找到关海,看见他群发的请柬:各亲朋好友,关某打算圣诞夜在曼哈顿东64街的家中设宴做喜,万望赏光。
坐在沙发的叶书书托着下巴问他:“去还是不去?”
韩以恪侧过脸,蓝文心仍在喝粥,几乎把脸埋进碗里,叫人看不清他的表情。
关海的住所位于第五大道与麦迪逊大道交汇地界的豪宅区,一座于十九世纪末建造的新乔治亚风格别墅,红墙白梁,装潢古典精致,总共五层,内置电梯可从半地下酒窖通往屋顶露台。
别墅的整体设计呈现法国洛可可风,会客厅的水晶吊灯华丽辉煌,墙壁刷成嫩绿色,用金色框线勾勒花边。桃木家具雕刻细致花纹,角落放置一架原木色三角钢琴。
晚上七点半,韩以恪一行人到的时候,关海正给宾客演奏圣诞颂曲,他穿着居家,不似客人西装礼服加身,一身毛衣搭配灰呢西裤显得平易近人。
蓝文心跟着韩以恪进屋,落后一米距离,表情有些许奇怪,每步路都走得十分犹豫、缓慢、且痛苦。
就在一小时前,韩以恪给他挑选了一套合身西服,附上一条经过改造、带着金属短刺的苦修带。
韩以恪在出门前亲手为蓝文心戴好,皮带扣在他右大腿处,蓝文心每走一步路,筋肉就贴着短刺摩擦,他只能小心移动,生怕倒刺扎伤皮肤。
蓝文心曾听说,一些苦行僧会通过自残的方式修行,他们穿戴苦修带、钉鞋,让肉体体会钻心的疼痛,断绝人欲,从而灵魂自由。
这叫赎罪,肉体承受的疼痛越多,死后的余罪就越小。
蓝文心每步路都像走在刀尖上,他并不觉得自己是罪人,但这里有人代替上帝惩罚他。他望向韩以恪,韩以恪亦望他一眼,然后侧脸看向人群中央的关海,仿佛在说,那就是蓝文心要断的欲,今晚务必断清。
蓝文心低着头,一瘸一拐地移动到角落待着,打量客厅内的装饰,墙壁挂着7幅油画,每幅高约两米,半臂宽,用白金色花纹框装裱。
关海的审美别致,在如此宫廷典雅风的家中不挂名画,七幅画分别为动物趣味图――狮子捕猎、黑驴踢蹄、大象饮水、袋鼠飞跃、母鸡啄米、天鹅自怜以及乌龟静默。
蓝文心逐一扫过,看完最后一幅画着乌龟的画作,收回视线,发觉旁边来了一个人。
是陶欢,笑得眉眼弯弯。
陶欢也在欣赏挂画,手指乱舞,表示这些画作真有趣。
“有事吗?”蓝文心问。
陶欢摇头,在蓝文心
旁边的皮椅坐下,他指了指关海,再装出弹钢琴
的模样,最后竖起大拇指。
意思是问蓝文心,关海是不是弹得很好。
蓝文心不答,向钢琴投去一眼,关海弹着琴,蓦地抬头,似乎注意到蓝文心到场,琴声卡顿一霎,复又续上,表情变淡了些。
蓝文心知道自己未被邀请,就算缩在角落也刺眼。
关海弹完一曲,对宾客稍稍鞠躬,两只手掌扣在一起,诚挚地说:
“感谢各位赏脸到场,我的演奏会能顺利举行,离不开各位的支持。坦白说,自五年前那件事发生后,我就选择退隐,我不是心虚或逃避,我只是愤怒,一团火烧在心上扑不灭,有人因为没有坐实的流言蜚语背弃我,中伤我,我没有公开澄清这一切,那些传闻实在离谱可笑,可能也因为我自身有傲气。
“我只觉得,我是弹钢琴的,我一生面对的仅仅是88个琴键,除了黑就是白,那些五颜六色的污水泼过来,如果我给它眼神,简直是对艺术的玷污!”
大厅内无人说话,只见关海拿起琴架上的酒杯,小抿一口酒,继续说:“所以这五年,我一心弹琴,所有新曲目我会在接下来的演奏会一一透出,希望不负在场各位的好意。我在这里,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回应五年前的传闻――我没有私生子,没有二婚三婚出轨家暴,这些统统不是事实。”
“我关海,从始至终忠于艺术,以琴为伴,我就只有我一人,如果各位看得起我这个弹琴的,欢迎来做我知心好友。”
关海说完,四周响起零零碎碎的掌声。
韩以恪垂眼,凝望杯中剔透的酒液,上面泛着晃眼的光点,比起醇酒更像毒液。
“今天我的学生也在场,我想让他弹一首,接下来我有重要事情想宣布。”
关海忽然走到人群边缘,向蓝文心招招手。
蓝文心始料未及,在现场几十双眼睛的注视下,只好缓步挪到钢琴边,关海笑道:“不过,他貌似抛弃钢琴跑去拉弦,如果有弹错,大家不要太严格。”
台下有人调侃:“关老师,都说严师出高徒,怎么到你这儿徒弟就跑了?是不是你太宽松了?”
关海摇头:“或者是我太严格,年轻人承受不住。”
他扶着钢琴,望向坐在琴凳上的蓝文心,温和地笑了,“文心,你想弹什么?”
蓝文心一抬头,便看见关海身后那面墙上的天鹅挂画,天鹅垂颈看着自己水中的倒影,眼角有闪光,不知是湖光反射,抑或是在流泪。
他双手放在琴键上,静了一静,流畅的旋律逐渐响起。
关海满意一笑,蓝文心弹的是他那首关于天鹅自作曲,够给他面子。他愉悦地立在钢琴旁,在和弦衔接的地方偶尔挥动手指,指导蓝文心去弹。
蓝文心只是低头看琴键,每每踩踏板,大腿上的苦修带就收缩、再收缩,短刺扎入肉里,他分不清这是来自谁的惩罚。
有那么一刹那,多年前的记忆像音符一拍拍地涌到眼前。蓝文心忽然发觉一切都没变――
这么多年过去,他仍在麻木地弹琴,对所有事都无能为力,每次踩踏板都痛得很钻心,这种痛觉延续了八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