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猎不解,“但你本来就是心理医生,你现在开的也是专门的心理咨询所。”

周医生还是摇头,“那不一样的。我这个人有些散漫,在榕美那种高强度考核下,身边是一整个分区的患者,早晚会有人来给我治病。而且榕美和我这咨询所还是很不一样。”

“比如?”

“去榕美的大致可以分为两类,一是家境优越,觉得自己有点问题就来了,二是经济条件一般,一直忍着,直到快要失控,才被家人朋友送来。当然,两者兼而有之的也不在少数。这些患者治疗起来,我作为医生也很痛苦,他们的情绪总会侵蚀我。我也是权衡了很久才做出离职的决定。”

“我现在这个咨询所面向普通人,收费不高,很多人只有浅层次的心理问题,尽早干预,恢复得都还不错。我心理负担没那么重,至于收入,我现在是老板,给自己开工资,也没有比榕美差多少。”

凌猎听完周医生的心路历程,说:“孙镜那样的患者,你治疗起来痛苦吗?”

周医生愣了下,“孙镜?”

“对,她曾经是一名导演,现在在榕美做康复学者。你知道康复学者是什么吗?”

“知道知道,曾经有严重心理问题,康复后帮助其他患者的人。孙镜我有印象,你们在查她?”

凌猎说:“她是个什么样的人?对你倾诉过什么?”

周医生皱眉,“这是患者的隐私。”

“我知道,但孙镜可能与案子有关。”

周医生很惊讶,“所以你找我,是调查孙镜?”

“算是吧。”

周医生斟酌片刻,又看了看凌猎的证件,这才开始回忆接治孙镜的过程。

在他接触的所有病人中,孙镜算是很积极控制自己情绪的人,也有很强的恢复意愿。第一次见面,孙镜素面朝天,穿着灰色的套裙,整个人看上去像一棵被烧过的枯草,倾述的是事业、家庭遭到毁灭性的打击,失去活下去的动力。

她向医生倾诉呕心沥血作品《西岭断雨》遭到的批评,这只是个导火索,她因为受不了骂声,发了一篇抨击现实、观众的文章,这篇文章彻底毁了她,骂声不再针对《西岭断雨》,全成了对她本人的攻击。

就在这至暗时刻,本该和她相濡以沫的丈夫背叛了她,指责她精神有问题,和年轻男演员不清不楚,为了上位出卖身体,踩着同届向上爬……

这成了压垮她的稻草,她不明白丈夫为什么要这样对她,直到离婚之后,丈夫火速和一名女演员在一起,她才知道,丈夫这么做是为了争取有利的离婚条件,给自己洗白。

她一无所有了,她曾经的影迷看不起她,没有哪位演员还愿意与她合作,她也已经失去了继续创作的能力。

周医生为了更了解孙镜,还去网上看了那场骂战。周医生问孙镜:“最让你痛苦的是什么?”

孙镜咬牙切齿地说,是丈夫的背叛。

这和周医生自己的判断相似。因为虽然最初骂她的是影评人,是根本不算观众的网民,但在她脑海里真正有具体形象的是丈夫,而落井下石往往是致命的稻草。

周医生开始对孙镜进行针对性的治疗,孙镜很配合,还在榕美的图书馆里自学心理学。

凌猎打断:“她自学过心理学?”

周医生说,这在榕美的患者中并不稀奇,不少患者在治疗过程中都会对这门“神奇”的学科感兴趣,俗话说久病成医也是这个道理。

凌猎点点头,医生继续回忆。

孙镜最深的痛苦是在事业遭受重创后,丈夫趁机将她抛弃,她许多次向周医生表露想要杀死丈夫,再一了百了的想法。在治疗中,孙镜逐渐放下这段仇恨,也就变回了心智健全的人。

她在出院前,接受了几名医生的联合评估这是榕美确定一个患者是否真正康复的必要流程,结果当然是好的,且因为她的积极态度,以及心理学方面的知识,她有资格成为康复学者。

孙镜离开榕美一段时间,其间,周医生也离开榕美创业,大半年之后,孙镜回到榕美,还专程来看望过周医生,说之前到很多城市旅行,现在想以康复学者的身份为其他患者尽一份力。

那次就是周医生最后一次见到孙镜,她看上去非常健康,充满活力,周医生觉得她是自己接治得最成功的患者之一。

“她怎么会和案子有关呢?”周医生不愿意相信,“她难道还是对她丈夫动手了?”

凌猎说:“她最恨的真是她的丈夫吗?”

周医生不解,“什么意思?”

凌猎说:“她也许一直在欺骗自己,也欺骗你。她很少提到那些骂她的人?还是你刚才没有讲到?”

周医生脸色一僵,忽然明白了凌猎的意思,“你是说,她真正仇恨的还是那些骂她作品的人?可是……可是她完全没有表达过!”

“所以我说,她其实也骗了自己。”凌猎站起来,将茶水一饮而尽,“她恨的不是某个具体的人,这份仇恨一直被她深深掩埋在心底。”

重案队,沈栖抽空给凌猎查到孙镜前夫这三年来的动向。离婚后,前夫靠着揭露孙镜丑闻的热度,短暂地风光了一阵,但后来和妻子卷入圈中风波,事业受挫。现在基本已经脱离影视圈,妻子带货,他做生意。

孙镜从未在他们的生活中出现,离婚之后再无瓜葛。

从这一层面来看,孙镜就像医生所说的,放下了对前夫的仇恨。

但也许在孙镜心中,对她落井下石的丈夫根本不配承担她的仇恨,她在很长一段时间里不知道自己仇恨的是什么,那些骂她的人吗?可是他们面目模糊,他们成千上万,她找不到他们中的任何一个,于是她只能将满腔的愤恨瞄准前夫,想要杀了前夫。

周医生以为成功开解了她,其实根本没有,因为她仇恨的根源从一开始就不是前夫。

可那是什么?

在榕美图书馆研读那些心理学书籍时,她豁然开朗。

在和《青茶缸》的导演交流时,凌猎也终于抓到了她仇恨的影子。

不是前夫,甚至不是第一个向《西岭断雨》泼冷水的“沙山之王”,而是那些盲目的,没有五官的人,那些肆意发泄恶意和拱火的人。

听完凌猎的分析,季沉蛟沉默下来,好一会儿才道:“但是我们早就将江云朵、牟应的背景查清楚,她们没有抨击过孙镜。至于陈帝……”

“陈帝还和‘沙山之王’有矛盾,孙镜不应该仇视他们。”凌猎转着季沉蛟的椅子,忽然在面对季沉蛟时停下,“但是小季,报复就一定要向伤害自己的人报复吗?那些抨击孙镜的人,孙镜伤害过他们吗?时不时发生的报复社会,那些死去的人伤害过作案的人吗?”

季沉蛟倏然皱起眉。

凌猎站起,很有领导范儿地在季沉蛟肩上拍了拍,又跟个老干部似的背起手,“孙镜从头到尾都是我在跟,你理解不到这件事的内核也情有可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