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长应眸中掠过了一抹欣喜,她连连地点头,几步走到了见秋山的身侧,牵着她的衣袖,姿态颇为亲昵自然。“我与师姐许久没有见面了,这皇都有什么好的,师姐为什么非要留在这边?”说到后头,她的话语中多了几分埋怨来。

见秋山没有多言,只是领着温长应到了迎客堂中,替她斟了一杯茶。

温长应抿了一口便吐了出来,皱着眉道:“怎么这样苦涩?师姐这边没有好茶吗?要不要我差人送点过来?”

见秋山耐着性子听温长应说完,她笑了笑道:“是当年的茶。”她露出了一抹歉疚,“是我的错,没想到师妹喝不惯了。”

温长应闻言一僵,要是换别人说这样话,她会认为是讥讽,可是见秋山不一样,她当真在愧疚。她眨了眨眼,重新抿了一口,强迫着自己咽了下去,道:“其实也不难喝。”毕竟当初的她,是连这样的茶都喝不到的。

她跟见秋山不同,并不是加入经纬儒宗中就开始崭露头角。她只是一个寻常执事的女儿,勉强地学了点儒门的道法,算是个外门弟子。可是她生性要强,就算身在外门,也吃不得亏,在年少的时候不慎得罪了人,累得父母惨死。儒门同道中,竟无一人愿意施以援手。嘴中说着“仁义”,可表现出来的却是各扫门前雪的漠然,最后还是见秋山救了她,并且愿意腾出珍贵的修炼时间替她来讲经。

她孜孜以求,厚积薄发,最终还是跻身儒门十二贤人之列,将昔日慢待她的人踩在了脚下。

在饮了茶之后,就要说闲话了。

温长应抬头,望着见秋山嬉笑道:“仙盟已经下了绝杀令,师姐不担心吗?还是说,期待着蓬莱那边作反应?”她一直不喜欢姬赢,都说蓬莱有“无情”之名,谁家找道侣都不会寻上他们蓬莱道宗,可偏偏师姐要跟姬赢喜结连理,然后变成一对“怨偶”。当初听闻两人和离时她还高兴着呢,哪里知道离开蓬莱的师姐,压根不打算回儒门。

“师姐,姬赢将白玉圭之事传出,现在天下修士将不能飞升之因怪到师姐你的身上,蓬莱那些人可是无情得很呢。”温长应又道。

“她如何跟我有什么关系?”见秋山蹙了蹙眉头,她敛起了笑,对上了温长应的目光,“儒门要你来做什么?”

温长应笑容越发僵硬,她有些局促不安地低头,慢慢地吞着那被她嗤之以鼻的粗茶,半晌后才扬眉笑道:“是我自己要来的。儒门十二贤至今缺一位,要是师姐愿意回头”

“可我为什么要回头?”见秋山打断了温长应的话,她的眼眸中掠过了几分失望,“我想你应该更清楚那一切才是,你好不容易从泥潭中走出来,却要将天下人推入泥潭中吗?”

听了这话,温长应不笑了。

“我如今有了权势之后,就不再苦了。”她对上了见秋山的视线,“山巅就那么点空位,他们变强了,怎么愿意听话呢?难道我要自己拿起绣线织锦衣?难道我要自己下山洞挖矿石?”

见秋山反问道:“别人可以做,你为什么不可以做?”

“我追逐一切是为了让人瞧得起我,是为了享受的。”温长应的语调很慢,那张玉雪可爱的脸露出了怪诞的神情,“师姐,你是人人羡慕的存在,一生顺遂,我不懂你为什么非要自找苦吃。想要学那舍肉喂鹰的佛陀吗?可就连传出这个故事的佛宗都对此嗤之以鼻。

“或许你觉得现在的一切很糟糕,可是你看,天还是那样蓝,地还是承载着万物,至于那些哭声,本就是大道运行中的常事,师姐为何要去倾听呢?”

见秋山摇头:“天要塌了。”

她的面上出现了一抹罕见的认真,只是在温长应看来,这些都是完全没有必要的困苦。

“来之前孟师兄跟我说不要劝,你不会听。但我还是想要见一见你。”温长应停顿了片刻,才继续道,“二十年前的样子太模糊了,我想要在刀剑相向前记住师姐的模样。”

见秋山温声道:“那你现在看见了。”

“是啊,我看见了。”温长应面上露出了一抹笑容,竟是打着几分苦涩。“我一直在想,日后有机会一定要回报师姐的救命之恩,可如今想来,却是那样难。”

见秋山:“我施恩并不图报,不必挂怀。”

“好好好!”温长应一连道了三个“好”字,她将那杯苦涩的茶饮尽,一转身头也不回地离开了大同学宫。

见秋山轻轻叹息。

道侣反目,亲友殊途,这些都算什么?

她手腕一番,一张彩绘的面具出现在了桌上,那半枚白玉圭的碎片正落在面具的额心。

这历史里的旧物似乎有很多话语想要倾诉,快了,再给她一段时间就能揭开那笼罩在了瘴雾中的过去了。金乌御日,东升西落,自大荒有日月以来便是如此,是什么导致了十日并出?是什么导致了神魔战场现世?先人们又做了什么样的回应?

温长应一口气奔出了学宫数里外才回头看笼罩在灿灿明光中的学宫。

这样坐落在郊野的学宫比不上昆仑崚嶒的剑阁,比不上蓬莱那在海潮中巍峨耸立的浩淼神宫,比不上须弥佛宗的八十一尊金身大佛,比不上须弥儒宗如林立错落的书阁……可就这样的一座学宫让她心中生出了一股悚然之感,她越看越觉得学宫巍峨,仿佛一根支天之柱。

“你去见她了?”冷漠的话语打断了温长应的沉思,她凝眸望向了一身金衣、面容端肃的姬赢,微微一笑道:“是啊,我们不一样。就算是道途不同,师姐也会请我喝茶,但她不会再见你了。”看着姬赢面色转为铁青,温长应因见秋山生出的郁气消散一空,放声大笑,“你当初做那么多,没想过只会将她越推越远吗?你为了她答应的事情,本身就是与她背道而驰,你没有想到过今天吗?姬赢啊姬赢,你真是可悲!”

点滴往事在心中浮动,她在与见秋山结契之前,就对着蓬莱的长老立下了大誓。少年时以为“改天换地”就在挥手之间,后来才知道命数浮沉,人皆蝼蚁,世间没有两全的事情。冷淡地望着大笑的温长应,姬赢寒声道:“那又如何?”

温长应笑声戛然而止,她安静了下来,良久后才道:“不如何。”

原野上长风掠动,她们不约而同地望向了学宫。

种种过往,譬如朝露。

金风玉露一相逢后,只余下生死不同归了。

作者有话说:

①神会,滑台论战。

第46章

月明星稀。

荒僻的小城更是寂静无声,唯有虫鸣与风过草间的窸窸窣窣声起伏不定。

谁也不知道第二批人什么时候到来,谁也不在乎他们来不来。

“真是麻烦。”丹蘅盘膝坐在了榻上,她左手圈起了墨色的长发,右手则是拿着一根红绫,怎么都打理不好 。她的身前是空空荡荡的酒壶,也有金簪、玉钗,铺了一地。她垂眸盯着晃眼的首饰片刻,一泄气手一松,任由长发披在身后,她则是捏着那根两指宽的红绫不住地把玩。

镜知抬眸瞥了丹蘅一眼,不动声色地起身走到了她的身后跪坐了下来。那双纤长如玉色的手轻轻地掬起了那乌黑的长发,手腕一翻便取出了一把木梳。丹蘅最是不耐这些活计,可镜知在这方面好似别有天赋,指尖在长发中穿梭,编起细小的辫子竟也似用剑时那样游刃有余。

“皇都那边传来了消息。”丹蘅懒洋洋地开口。

“嗯?”镜知声音很轻,语调微微上扬。

“嬴危心自立的事情让皇都那边的人焦头烂额了好一阵子,可比起那远在千里的嬴危心,那帮家伙最顾忌的是自身的利益。一些达官贵人联合了起来,借着这个当口给那年轻的皇帝施压。一开始,皇帝听了嬴清言的,靠着雷厉风行的手段,要给那些人点颜色瞧瞧。可那些世家大族非但不怕,还真收拾收拾东西出逃。”丹蘅顿了顿,神情有些微妙。要是笼络人心,自然是恩威并施最好,可嬴清言只想将朝野搅乱,她的野心很大程度上来自于仇恨。

“嬴危心那里也效仿黄金台旧事,礼贤下士,这样对比不下,那帮人不心动才怪呢。只是皇都并不好出,在真正面临绝路前,他们也不想走一条背井离乡的路。那些昔日互相瞧不起的人终于走到了一块,向着皇帝提出谏言。到了这地步,皇帝怎么都要做一个选择了。”

镜知问道:“是将嬴清言推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