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何年哑然失笑,同丹蘅聊了一阵子,便被同门给唤走了。
她的身形一消散,堂中立马就寂静了下来,偶尔火盆中才会响起一串哔哔啵啵的声响。
丹蘅伸了个懒腰走到了屋外去,松雪落下、枝叶摇晃,传出了一阵细细密密的沙沙声,像是群蚕在啃噬着桑叶,不一会儿就变成了溪流中涨水般的声响。丹蘅立在了屋檐下,怀中抄着一个小手炉。视野中千岩俱白,茫茫一片。隔壁峰头低矮的房舍错落,像是一只只倒扣的小碗。钟声与诵经声逐渐地传到了耳中,丹蘅好心情地漫步在了阆风巅,只是她没有踏上那道架在了悬崖峭壁之间的独索桥。
在独索桥的对面,是昆仑天墉城,屹立着重重威严而又华美的宫阙,好似瑶池仙宫,高不可攀。
今日天墉城中人来人往,昆仑弟子捧着香烛瓜果,忙着接待客人。
他们或是真心、或是假意地为元绥痛哭,像是一出闹剧。但是很快的,所有的过往都会被他们抛到脑后,修道之人岁月漫长,最无用的就是“过去”二字。
“你怎么还在此处?”威严而又熟悉的声音传来时,丹蘅正弯腰折一朵开在石隙间的花。
她转身,瞧见了容貌端妍、头戴莲花冠、身披飘带的金衣丽人,眼神微微一凝,但是很快的,便收敛起了神色,恭敬地喊了一声:“母亲。”她没想到元绥的死这般有排面,竟然能请动母亲来祭拜。
蓬莱宗主姬赢沉静地望了一眼丹蘅,没在意她的沉默,只是以不容反驳的语气独断道:“同我一道给元绥上两炷香,之后便回蓬莱。”
丹蘅轻笑了一声,她手一松花便随着寒峭的风落在了地上。
“昔日要我嫁来昆仑的是母亲,如今要我回去的还是母亲,难道我就不能自主吗?还是说母亲早早地给我选好了下一家?他们能给蓬莱带来什么样的利益呢?是在仙盟百年一轮转中支持蓬莱道宗吗?”丹蘅抬眸,那双漂亮的宛如琉璃般的眼眸中流露出了几分恶意来。
姬赢脸一沉,寒声道:“你这是什么话?!”
丹蘅撇了撇嘴道:“女儿不会回蓬莱的,至于上香,那更不必要,元绥她压根没有死。”
姬赢缓了缓神色:“那么多昆仑弟子亲眼瞧着她与邪魔同归于尽,还能作假?”
“怎么旁人没事,就她死了?都说元绥是昆仑不世出的剑道奇才,不到二十凝结剑种,身剑合一,得剑仙一脉真传。区区神魔战场的小魔物,能将她如何了?”丹蘅望着姬赢,一副怎么也不信元绥陨落的模样,“元绥不可能死得不明不白的,昨夜我去开了棺,都不曾见到元绥的尸身!”
姬赢:“……”难怪昆仑的弟子提起丹蘅的时候都一脸一言难尽的神色,敢情她这好女儿还去开棺了?“如今推演不到元绥的生机了,你若留在昆仑,那些人见你无用,未必会善待你。”昆仑一众利益至上,若是人间无敌的元绥还在,他们自会将丹蘅好好地供着,可一旦元绥身陨,“人走茶凉”四个字便会被演绎得淋漓尽致。按理说元绥的命数,不至于走到这地步,然而天意难以窥尽,世事之变,总会有意外发生。
丹蘅抬袖,擦了擦眼角并不存在的泪水,斩钉截铁道:“我不会回蓬莱的,我要下山去找她!”
姬赢劝道:“元绥树敌无数,昆仑不会庇护你。若是下山,作为元绥遗孀的你,恐怕危机重重。”
“您也知道元绥树敌无数?当初还将我推入火坑中。”丹蘅听了这话,一句讥讽的话语没忍住脱口而出,见姬赢脸色不好看,又想到了自己的计划,赶忙补充道,“我怕什么?我又不是只能依附元绥过日子。当初我的确是不情不愿的,可朝夕相处,就算是一条鱼也能养出感情来,您要我如何割舍?我跟您可不一样,不会抛弃道侣。”
姬赢被丹蘅最后一句话刺得面色发青,她冷笑道:“我蓬莱竟然也能出个情种?”
丹蘅抬头,想到了如今不知在何处的阿娘,心中也浮现了一股郁气来。她打小就不被母亲待见,没什么母慈女孝的,一见面就是鸡飞狗跳,总要将对方气得跳脚才痛快,也难怪蓬莱要与昆仑结亲时,她头一个被推出去。定了定神,她笑盈盈道:“是啊,我对元绥情根深种。”
狗屁的感情,她都快不记得元绥长什么模样了。
第2章
昆仑剑宗一城四宫,以天墉城为中心,阆风巅、玄圃堂、昆仑宫、承渊宫环绕在侧。锦云烛日,朱霞九光,元炁流布。而阆风巅在北,乃昆仑灵脉起始之地。元绥在昆仑声望隆,可一旦不能继续为昆仑牟利,这阆风巅迟早会让出来,就连一方埋骨之地都不会有。
虽然呼吸间是浓郁清润的灵气,可丹蘅是一刻都不想在昆仑待了。
昔日昆仑剑宗四面戒严,出入都需剑令,每每过一关便要被弟子盘问,久而久之,丹蘅便懒得四处走动。可是今时不同往日,元绥身陨,各方修士都来吊唁,天墉城中会戒备森严,可是昆仑人手就那样多,内里紧了外边就松了,这大好时刻,正好下山!
昆仑得知丹蘅下山的时候已经是夜深了。
将来自各方的客人送走,昆仑掌尊以及诸剑主、长老俱是坐在了白纱拂动的大堂中。千枝灯如树,烛火在风中招摇,照得各位修道士的脸上明明暗暗。
屋外飞雪无声,渐渐地将石阶隐没。
许久之后,才听得一位长老开口:“仙盟百年一轮转,如今我辈坐在仙盟之主位上九十八年了,再过两载便是仙盟资源重新划分之时,少了元绥在神魔战场揽功,我等或许会被其他宗派赶上。”
大荒修仙世家、宗派无数,可其中唯有北境昆仑剑宗、南境蓬莱道宗、东境经纬儒宗以及西境须弥佛宗算得上天下一流。往常仙盟之主都是由四宗轮坐的。在昆仑剑宗之前,便是儒门执牛耳。四宗实力其实相差无几,昆仑剑宗原本是想借着元绥压过各派的,可惜元绥时运不济,在神魔战场中陨落。
“或许不只是宗派。”又一长老出声,“大秦帝朝得了灵山十巫之助,在神魔战场中功数也不小。”
一语出,满堂静。
修仙界以四宗为首,可凡俗间其实还有个人间皇朝。如今的大秦帝朝虽屈居于仙盟之下,唯仙盟马首是瞻,然而在千载之前,帝朝也是风光过的。昔年始帝在白玉圭前发下誓愿,要天下人人如龙,得神界青帝的赐福。他率大秦铁骑横扫六合、诸侯西来,在他气运最隆时,便连仙盟也不敢撄其锋芒,只能屈居帝朝之下。
只不过始帝只在位四十九年,其前半生征战沙场一手创立大秦帝朝,而后半生则是暴虐残酷、好大喜功,终未实现誓愿,暴薨于巡游之途。仙盟借此机会一跃居于帝朝之上,再也没给他们崛起的机会。要不是始帝一脉曾得青帝祝福,身怀天地谶命,仙盟早就葬送了这人间皇朝。
“灵山十巫与大秦帝朝走得近。”那长老沉声道。
“罢了,就算是元绥不在,仙盟盟主之位我昆仑还是要争一争的。”昆仑掌尊神净道君开口,他坐在了首位,宽大的袖袍拖曳在地。一旦坐上盟主之位,便可在百年间得各大宗派的供奉,那是一笔极其庞大的资源,足以将一个凡人推到飞升之境。只可惜,自神魔战场出现后,大荒便无人再飞升上界了。
“元绥的道侣下山了,要去寻找她吗?”静默片刻后,有一人发问。
神净道君垂着眼,淡漠道:“我昆仑自顾无暇,哪有心思去管她?她会自己回蓬莱的。”
下首的长老们没有应声,若丹蘅真要回蓬莱,早就与蓬莱一众一起走了,哪会自己离山?可那又如何?元绥已经陨落了,她的道侣便与昆仑不相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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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值三月,山下无雪。
下了昆仑,便迈入了清州地界。
昆仑弟子会下山,可山下的人若非修道者,休想迈入昆仑。
丹蘅拢了拢披风,回望群山错落,峰尖盖雪,这短短数里路宛如天堑,如仙宫宝阙,高不可攀。都道“乘空向昆仑,控鹤下蓬莱”,寻仙访道者,趋之若鹜,可昆仑无义、蓬莱无情,不过尔尔!她轻笑了一声,眉眼间藏着几分讥讽。之后便头也不回地踏入了清州城中,踏上了那一条贯穿整个主城区的朱雀长街。
清州有鳞次栉比的雕梁画栋,仙乐缥缈,仿佛云端,心生艳羡;也有瓦肆勾栏、泥盘小街,三教九流,吵嚷如闹市,让人望之皱眉。丹蘅停留片刻后,便像是一尾游鱼融入了闹市之中,直奔新开的醉生梦死楼。
于凡人而言,醉生梦死楼只是一处听曲的去处,可对于修道士“醉生梦死楼”中另有乾坤。“神魔战场”中都是瘴雾、污秽和阴暗。修士很早的时候就知道,长久留在神魔战场会被那些邪瘴逼疯,各大世家、宗派寻求解决之道。起先,他们通过白玉圭沟通神界,试图得到上神的回应,可惜神界寂寂,在那段晦暗的时间中,有无数修士没有战死在神魔战场,而是因污秽疯狂,最终死于同道之手。直到经纬儒宗中,一位琴仙横空出世,谱一支《镇魂曲》替天地人间、替千千万万修道士安魂。
琴仙座下弟子七十二人,在学会了《镇魂曲》之后,他们便奔赴大荒十二州传道,建立醉生梦死楼,数百年间,大荒已有三百六十座醉生梦死楼,这清州城中恰是最后一座。
丹蘅回忆着自己少年时,她曾也想与蓬莱弟子一道前往神魔战场镇守,可惜被母亲否决。她从未到过神魔战场,自然就无需到醉生梦死楼听曲。等嫁到了昆仑之后,更是足不出户,至今不知醉生梦死楼是如何模样。
正想着,丹蘅脚下一顿,抬眸望了眼题着“醉生梦死楼”五个字的淡金匾额,儒门弟子大多清润内敛,可这五个字却是锋芒外露,凛然如剑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