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6章(1 / 1)

李秋屿笑说:“这事儿过不去了?有一阵没见了,咱们说说话。”

明月道:“我见着了老同学,想说的跟人家都说完了。”

李秋屿说:“这么巧,我前几天也碰到了老熟人,你们都说什么了?”

明月眼珠子一转:“不告诉你。”

李秋屿说:“我不是你最信任的大朋友了?”

明月不知该怎么说,心里又烦又乱:“就算你是,我必须什么都告诉你吗?你也没什么都跟我说啊,你有女朋友,话早跟人说光了,跟我有什么好说的?我说我的见闻,你不一定感兴趣,没必要装作想说话的样子。”

她见到他挺高兴的,又觉得他虚伪,他欢天喜地在海南过了个温暖的年,现在却弄得像跟她多好似的,他其实压根没想起过自己。

等杨金凤匆匆回来,给她拿东西,她装备升级了,用的是冯大爷送的一个军用包,能装货,还结实。李秋屿帮忙把包拎到村口,明月一看是小轿车,看了看他,李秋屿解释说:“师傅把我们送到镇上坐车。”

杨金凤觉得很过意不去,跟李秋屿道谢,又交代明月几句,照例在车开走后站在原地许久地看,左邻右舍问,明月走啦?杨金凤喃喃,走了,念书去了。

从子虚庄到乌有镇不算远,一会儿就到,李秋屿跟司机说几句话,那人便开车走了。他们在路边等车,天很冷,大约等了二十分钟,明月觉得耳朵都要掉了,班车打笔直的柏油路过来,鸣着喇叭。

车上只有发动机位置有空了,李秋屿叫她坐上去,车里有一半是学生,全靠学生撑着生意似的。他们要往县城去,带着被子、吃的,都大包小包,很占地方,明月头发被挤得静电四射,贴到脸上,李秋屿看到了,给她拨开,两人也没话说。售票员从前挤到后,又从后挤到前,一直嚷嚷买票,腰间挎的小包,油腻腻的,不晓得多久没洗了。李秋屿买了两个人的票,找零时,硬币滚到人脚下,根本没法捡,全是腿,李秋屿想着不要了,明月不肯,猫着腰趴地上找,被人踩到了手。

一元钱找了回来,她交给李秋屿,李秋屿问道:“手踩疼了吗?”她笑笑,书包在怀里抱着,跟李秋屿坐一块儿,挤得要命,肩膀都得错着。车里又热又脏,气味也不太好闻,有人咳嗽,拉开窗户,啪一声飞出口痰。

还有打工的,大家都那么多行李,出门都这么费劲,明月默默看着,知道自己之前的舒适完全来自李秋屿,这才是她该过的日子,是大部分普通人要忍受的日子。

谁的胳膊肘撞她脸了,明月啊了声,李秋屿便提醒那人:“麻烦你注意下。”那人一脸的麻木,“没地方了。”李秋屿伸出胳膊,把明月揽过来,车里太嘈杂,说话的嗓门特别大,学生们倒安静。

车子开一段停下,又上来一拨人,却几乎没下车的,有人抱怨说:“上不来了,等下班吧。”在寒风里苦等的怎么会愿意,售票员把人拽上来,往后硬搡,大叫道,“再上来点儿,关车门了啊!”

明月几乎要窒息,她原来多期盼坐汽车。

好不容易捱到县城,换车时,人都在汽车站里一路小跑,车前头牌子上写着目的地,李秋屿排队买了票,拎着大包小包又跟她挤上了去市里的班车。

这下是发动机都没得坐了,只能站着,明月连个扶着的地方都没有,夹在过道,李秋屿靠座位旁边,想跟她换位置都不能,人跟人之间,仿佛连根头发丝都塞不下了,他还是把她拉过来,圈在身前,明月趴他怀里,抬眼看看,李秋屿低头笑问:“累不累?”

明月说:“太挤了,我觉得自己都是扁的了。”

李秋屿想摸一摸她脑袋都无法,手臂被压着,根本抬不起来。他只挤过一次这样的火车,终身难忘。

明月脸贴在他衣服上,觉得安全,车里的声音都像是被隔开,她渐渐困起来,早上起太早了。

大约是察觉到她睡着,李秋屿的下颌轻轻蹭她发顶,看窗外的风景一一掠过,心里非常平静。人是麻醒的,脚麻,怎么这么多人呢?念书的,打工的,明月惺忪着眼,不吭声,脸埋李秋屿胸前只想快点到,谁挤车不难受,难受也得受着,人这辈子仿佛是为了受着的。

快一点了,汽车终于驶进北站,人陆陆续续下来,明月松口气,李秋屿带她到一家夫妻店吃饭,人不多,很干净,小黑板上菜价看上去也实惠,明月觉得呼吸畅快了,她刚黏糊糊一脖子汗。

“到家洗个澡,明早我送你报道,把被褥拿上。”李秋屿精神尚好,明月闻闻身上,嫌弃说,“都是烟味,真臭,我今天刚穿的干净衣裳。”

李秋屿笑道:“到家洗洗。”

她觉得不太好意思:“今天耽误你很多时间。”

李秋屿说:“没什么,以后还想坐汽车吗?”

“不是想不想,是我只能坐汽车,人家能坐我也能。”明月跟他慢慢说起话,重新熟络,“你累吗?”

“不累,很久没坐过车了,人还是这么多。”

“你以前坐过吗?以前人就这么多?”

“坐过,念大学时得坐火车,人一直都很多,后来假期打零工就不回去了。”

明月疑惑了:“你念大学怎么还打工?”

李秋屿笑道:“勤工俭学,给高中生带带家教,有时会帮老师做点事,有报酬的。”

明月说:“怪不得我的题目你也会,你为什么念法学?高中都没这个课,你怎么想到念这个呢?”

李秋屿笑着抚额:“我想想啊,当时怀着一种心理,想要知道这个世上是不是有一种完美的体系,在这个框架里,是不是包含着最缜密的逻辑,大概就是当时想了很多东西,才决定念法学,也考虑过哲学,但我得吃饭,如果我出身在一个家境殷实比较好的条件里,可能会念哲学。”

这些太抽象了,明月听得云里雾里:“感觉你想的,都不是现实里的事。”

李秋屿失笑:“怎么不是?”

“我说不好,直觉吧,我喜欢观察身边的人和事儿。”

“都观察到什么了?”

“你认识你家小区的人吗?你跟他们有来往吗?没有吧,我看大家好像都不认识,只是凑巧住一个楼房里,你可能一个人思考这,思考那,但其实连身边的人都不认识。我们庄不一样,大家都认识,我喜欢跟人打招呼,随便说点什么都好,人家会对我笑,我也会对人家笑,要不然,太寂寞了,我上学期就是这种感觉,只呆学校里,虽然学了很多知识,但我老想跑出来看看,所以我喜欢听书,喜欢人都聚一块儿能瞧见人的表情,听见人的声音,我虽然也喜欢读书,但我不能只呆书里,会闷。”

明月一口气说很多,非常痛快,忍不住继续说道,“我得看着人,活生生的人,哪怕是看到一只真的麻雀,也能联想到一些东西,要不然,只对着书,或者对着你的电脑查资料,时间长了,我受不了。你的电脑是很方便,一查什么都知道,可我觉得不能太依赖电脑,全是结果,一下知道那么多,像吃撑着了,都消化不动。”

她活跃起来,跟他有着说不完的话,李秋屿听得很认真,他注视着她,她也是真实的,活生生的人,眉眼会动,饱含感情,他在网络的论坛里也许会看到比她深邃百倍千倍的观点,但都不及她真正开口的一瞬间。

李秋屿意识到这一点,笑痕浓重,明月忽然盯住店里的小黑板:“你这粉笔字挺好,我寒假也练字了,还跟八斗叔聊了许多,我发现之前对他了解真少,八斗叔很有想法,他说话时表情还很丰富,我觉得,人跟人就要面对面说话才成。当然,”她噗嗤一笑,“也不能像我这会这样,一刻不停地说,有时候也得自己呆着,想点事情。”

这个点店里只他两个吃饭,明月说得兴奋,夫妻俩在旁边听去几嘴,笑着看她,明月发觉了,低头吃饭,悄声说:“叔叔阿姨可能觉得我聒噪,你呢?”

李秋屿道:“你猜。”

“我猜你不觉得,因为我很可爱。”明月开始胡言乱语,哈哈直笑,她心情变得很好,她最想说话的人就是李秋屿,他就坐在眼前,跟她说话。

李秋屿点头:“很自信。”

他看出她有一种超前的直觉,城市人的原子化,这种趋势,只会随着城市的发展越来越明显,她年纪小,但已经察觉出和她过去熟悉世界的不同,城市把大量的乡村人口吸引过来,注定成为庞然大物,分工越来越细,每个人也注定更像这个精密仪器里的螺丝钉,螺丝钉不需要互相熟识,各自孤独,情绪混同于思想,在虚空的虚空里,等报废的那一天。而这个庞然大物,是否能够永远屹立不倒,谁也不知道。

当过度城市化的时候,人恐怕又要掉头重寻失落的乡野,就像当初,在乡野的梦境中,制造虚构的“理想国”对照。李秋屿陷入沉思,他似乎看到眼前少女的六十岁,依旧在那片覆盖深雪的麦田里高蹈,出走又归来,她有来路,便注定有归途,他一无所有。他知道许多事情,却没有一样能握在手里,唯一能真正做的决定,便是自杀与否,这是个人意志的最高体现……明月清澈的眼,正审视着他,像只好奇的小动物。

他被这审而不判的目光激得回神,笑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