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住这么久,不应该熟吗?我不像你,独来独往,我喜欢热闹,只有多跟人打交道,才能心胸开阔不忧郁,你说是不是?”
赵斯同跟李秋屿打着太极,他好像什么都说了,又什么都没说。
他老早注意到酒店里一个叫方永兵的人,是酒店的部门总监,这人犯过错,李秋屿私下找他谈的话,方永兵是个有些能力但急功近利的人,总抱着一副怀才不遇心态。他对李秋屿的不满,李秋屿心知肚明,只要大体上过得去,李秋屿不是个喜欢苛责别人的人。
一个人有一个人的弱点,赵斯同总是能准确地发现人性中的弱点,在他眼里,人的弱点无非几样。有的放矢,对症下药,并不是什么难事。赵斯同享受攻破旁人弱点的过程,他对这些人,充满肆意嘲弄,他只要出一个旁人不能拒绝的条件,任何事,他都能全身而退,自己手上不沾一点灰。
李秋屿默然着,手指往烟灰缸点了点:“张蕾是你让她来的?这件事跟她妈妈有关系?”
他脑子特别清楚,一点点把事情拼凑起来,一些只言片语本是生活中无意的话题,现在慢慢织成网,用来网他李秋屿。
赵斯同笑道:“你看看,我说对了是不是?你的脑子得动起来,不动只会毁了你。一个人,一旦滑向庸俗的生活,再杰出的头脑也禁不起庸俗的摧残,你会泯然众人的,我替你心痛。”
李秋屿又陷入沉默,赵斯同在自己的逻辑里太完美了,他能把一切事情说得合情合理,丝毫不受外界影响。他无法影响他了,不会再像大学时代那样,他那时还残存一点少年人的可爱狡猾。
“彼此彼此。”他徐徐吐了个烟圈。
赵斯同显然是痛恨他这句话的,李秋屿的至深罪过不在于背叛自己,而是背叛自我,他把原来的自我杀死,赵斯同只能眼睁睁看着那部分消失,好像底下文物见光,完全破坏了他的斑斓色彩,他不该出土的,应该永不见天日。
他赵斯同叫他心痛什么了?他活得精彩绝伦,一个瞬间,抵得过别人一辈子。
“我对你够意思了,你看,你让我来我就来了,我还有事情,得去陪一个你本家局长,我很忙的。”
赵斯同指腹在电视机上缘抹了一道,吹吹浮灰,语带双关:“瞧瞧,你才走几天就落灰了。”
本家局长,李局长,李秋屿猜出是李雯的爸爸,他静坐着,人已经抽离了一瞬,好像客观去看整件事,是有无数个零碎的不经意细节拼完整的,恰到好处,就是这么巧合,一切都能被赵斯同巧妙利用上。
当然肯定不止这些,李秋屿有预感。
他目光游移,对上赵斯同似笑不笑的眼,明白那句“才走几天就落灰了”指的是什么,他不知情,但不知情也是他工作疏忽,他最近确实没投入什么精力,有不可推卸的责任。
现在不是知情与否的问题。
李秋屿脸上看不出仇恨愤怒的痕迹,烟雾缭绕,神情安然,赵斯同拍拍手,弹去灰尘:
“好了,师哥是当过律师的人,手里不知经过多少案子,好好想想怎么救自己吧,李大律师?”
真有趣,医生等到自己病了,只能等死;老师教诲别人,自己却甘心堕落;律师给人消灾,到头来身陷囹圄,世界就得是这样才诙谐,赵斯同心道,念法学,当律师,再进监狱,这很贴合李秋屿的命运。
李秋屿抬眉:“想看我身败名裂?吃牢饭?毁了我你就高兴了?”
换作从前,身败名裂是没有意义的,吃牢饭也无所谓,他心里不会起什么波澜,也许甚至还会渴望,这带着刺激性,好像牢房早早在等待着他,是一种荒唐的必然,必然的归宿。罪名不是今时今日定下,而是遥远的少年时代。如果真的要发生,他不会阻止。哪里有什么身败名裂,无名亦无身,什么都谈不上。
现在不行了,以后也不行。
“你觉得这是我希望的?”
“不然呢?你说服不了我,就要毁了我,你蓄谋已久,看起来我确实没有任何胜算,只能等着吃牢饭。”
赵斯同啧啧摇头,显然很失望:“这才到哪儿,师哥你就泄气了,后头事情还多着呢,人在世上,应该各凭本事,快意恩仇。”
李秋屿掐灭烟:“还有?看来我这次是真惹上麻烦了,我不坐牢,你是不会收手的。”
赵斯同微笑着:“我早说过,我了解你,你却没那么了解我,怎么就是我想让你坐牢了?坐牢不坐牢,不在于我,我一直都非常尊重你,你清楚的,哪些人想让你坐牢,你很快就会知道,原来有这么多人恨你。”
两人对视,赵斯同有种别样的革命者气质,总想革他人的命,也不是谁的命都要,李秋屿知道他要自己的,他这么望过来,他就知道他真正想要什么了。
李秋屿缓缓阖目,靠在沙发上:“你走吧。”
他身体颀长,头发乌黑,皮肤也显得十分年轻,是具非常美好的生命体,还有美好的思想,赵斯同居高临下看着他,心里只道可惜,可惜。“美”要消融于日光之下,李秋屿为什么不明白只有他给他选的路,才能最大保证自我的完整性呢?
“你不愿意当舆论的偶像,自会有人当,你不当就另有蠢人占领,拱手让出去,不知道会不会后悔?”
赵斯同丢下两句话,撑着他的黑伞又一次走进了雨夜。
李秋屿在沙发上小憩片刻,开车往酒店来,前台姓许的女孩一见他有些不自在,还是打起招呼,李秋屿看在眼里,点了点头。
他到监控室想看张蕾来的那段监控,监控却只有一段,张蕾进了1102,从那便坏了,监控只能证明她跟他有交谈,是他放任一个未成年独自找客人的。
这段监控也早被人拷贝走,李秋屿在酒店待到很晚,雨一直下,大地蒸腾着水汽,水汽是热的。各种思绪在心头交织,明天还会有事发生,李秋屿无比肯定,赵斯同暗示着他什么,点到为止,他享受着把事情搞得越乱越好的感觉,雨幕天席地地下,打高高的夜幕那下来,灯光一照,像银森森的大网。
李秋屿沉思良久,打了一个人的电话,电话很快接通,他说道:
“彦平,在忙吗?”
季彦平在灯火通明的律所里加班,他生得浓眉大眼,脸上从没有疲劳神色,总显得精神百倍。他非常高兴能接到李秋屿的电话,两人几年未见,只有逢年过节的简短问候,他一直没忘记这位同系的师哥李秋屿。
李秋屿离开律所时,季彦平还是毛头小伙子,初出茅庐,人很青涩,现在已经站稳脚跟,独当一面。
“师哥,我不忙,你一定有事找我。”
李秋屿说:“好,我确实有事找你,聊聊吧。”
季彦平放下手中的事,李秋屿一开口,他仿佛就看见了久违的面孔,一张文雅的永远叫人如沐春风的脸。
第83章 李秋屿早忘记对季彦平的帮助,这种事,他从不往心里去。季彦平记得
李秋屿早忘记对季彦平的帮助, 这种事,他从不往心里去。季彦平记得很清楚,他非常穷, 人一穷就容易窘迫,李秋屿总是在不伤他自尊的情况下帮他,好似无意之举。他们先后入职同一家知名律所, 季彦平实习期间, 常被骂得狗血淋头,压力极大,几乎要出心理问题。李秋屿带着他, 非常耐心, 季彦平父亲过世早,李秋屿没比他大几岁,对季彦平来说, 年轻的李秋屿有种父兄的感觉。
人家其实也是很年轻的,年纪轻轻就可以做另一个小伙子的兄长,季彦平有时觉得不好意思。
他在李秋屿那里暂住过一段时间, 李秋屿爱整洁,做事特别抗压, 跟李秋屿在一块儿,季彦平重新变得开朗,他本来就是很外向很阳光的小伙子,他师哥师哥地叫着, 像李秋屿的亲弟弟。
但他明白,李秋屿却不喜欢跟人亲近, 他秉性温和,能力之余愿意伸出援手, 十分好相处,同时保持着君子之交淡如水的距离感。除却工作,李秋屿私下几乎无话,季彦平是很容易对人敞开心扉的,李秋屿没有心扉可敞,他喜欢独处,谁也不知道他的什么事,比如家在哪儿,家里有什么人,他社会关系成谜,好像一下子就是个法学生,又成了律师。
季彦平觉得师哥挺神秘的,他觉得两人最终会是亦师亦友,却只做到了“师”,没“友”。李秋屿不冷漠,他知人情,懂世故,不媚上,也不欺下,像高山,也像大树,正正好好的一个人,可他不热情,似乎不需要朋友,你跟他说了许多话,心想,这算是可以交心的朋友了,他不交心,他只听你说,不评判。他的事情,谁也别想打探一点。季彦平意识到这点后,苦闷了一些时候,他需要好朋友,他本身就是肝胆似冰雪的年轻人。
意识到李秋屿的性格,季彦平没法强求,他记得一些细枝末节,李秋屿压根没注意这样微不足道的小事。等他觉得能喘口气,日子稍微正常了些的时候,李秋屿要离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