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7章(1 / 1)

“是不是让你想到不好的事了?”明月见他不说话,觉得失言,他只有个老保姆,也没有兄弟姊妹,还不如自己。

李秋屿说:“那倒不是,小时候条件确实不怎么好,这么说,也不算准确,时好时坏吧。”

“什么意思?”

“钱票寄得及时,日子好点,不及时,就紧巴些,我的保姆总是处于一种压力之下,这让我也跟着紧张,总要担心这些事。所以我现在花钱,比较随意,我不需要担心钱不钱的事,希望过得自如一些。”

明月瞄着他:“我猜,其实你家里条件很好,是不是?”

李秋屿笑道:“怎么猜出来的?”

明月说:“要是不好,你就会一直紧巴巴的,没有好的时候。你家里有,但没想起来给你。”

李秋屿慢慢喝着粥,孟家有,太有了,只是没有他的一份。

“你说的对,有,但是不想给。”

明月也不去细问,猫咪一样蹭蹭他肩膀:“我有的都给你,你别想他们了。”李秋屿偏过脸,她仰头看他,眼睛亮亮的,“我都不想,你也别想,不值当的。”

“如果有一天,李昌盛找你示好呢?”

明月道:“那一定不是真心的,可能是看我考上大学觉得我出息了,想往后叫我孝敬他,觉得我有用了。要么就是,他哪天老了病了,不能动弹,想我伺候他,反正我不信他会真好。”

李秋屿有些诧异,诧异她年纪小,把这些事看那么透。她的心,仿佛冰柱一样,父母怎么都融化不了她了,她不会信虚假的日光。

“你会怎么做?”

“他要是真不能动弹,我会想到奶奶,看奶奶面子上给他点帮助,要是他好好的,我根本不搭理他。”她把碗放下,一边洗刷,一边平静说道。她用胰子洗了洗手,很香,这气味也让她高兴。

“我以为缺少父母的关爱,对你来说,总是有点遗憾的。”

“可能吧,但世上的爱有很多,幸运的什么都得到,我不算最不幸的吧,爷爷爱我,奶奶也爱我,哪怕爷爷不在了,我一想到他爱过我疼过我,我就觉得挺好的。”明月迅速瞥他一眼,“我还知道,有一个人也爱着我,疼着我,我已经有很多最好的了。”

她说完低头抿着嘴,总想笑,憋得面红耳赤。

李秋屿笑问:“你对那个人呢?”

明月看着他鞋尖,鼓足勇气,扬起脸说:“一样的,我们是一样的!”

李秋屿笑看着她,明月不躲,她也笑,两人目光对视着,她心里的火苗又跳起来,脸烧得人迷糊,她的目光从他的眼睛往下溜着,停在他嘴唇上,他的嘴唇有点苍白,但看着很软,她忍不住伸手摸了摸。

李秋屿放任她摸,是软的,热的,他的身体一定也是热乎乎的,他这么好的人,他的爸爸妈妈竟然不爱他,明月心里充满忧伤,不解,她摸了会他的嘴唇,猛得回神,不好意思笑了。

她手指上残留香皂的气味,非常淡,像洗干净的某种小动物,在他嘴唇上探索,这气味又远去。

“等你奶奶来,我跟她解释一下。”

“奶奶知道他不是好东西,可还把她当儿子,你说,奶奶为什么这样?”

李秋屿说:“人的感情很复杂,有时知道不值,但说不清为什么,还愿意去做。我能理解你奶奶。”

“你也是吗?”

李秋屿沉默了,像是思考怎么说。

“说不清,我心里感觉很淡,可他一叫我过去,我还是愿意过去坐坐,我不喜欢他,却坐那儿听他说话。我也谈不上恨他,坐那并不舒服,可不舒服对我来说,是种很明显的感受了,我觉得自己还活着。”

明月有点理解他为什么那样做了,他需要感觉,明显的感觉,要不然他会觉得没在活。她挨他更近,几乎是贴他身上了,她希望他感觉强一点,她越这么想,越用力,快要把李秋屿从长凳上挤下去了。

李秋屿笑了声:“明月?你是想独占凳子吗?”

明月羞涩笑了,她手放他膝盖上:“我想离你近点儿。”

李秋屿的手,很自然覆盖在她手上:“咱们一直很近。”

“那你别想没有的了,想想有的,咱们都只想有的。”明月把脸贴到他手背上,伏在他膝头。

李秋屿抚摸起她柔软的头发,心里悸动,他答应了她,手指在她细腻的脸上流连不已,他反复抚摸她,她说的话像伸出的手,在他心上抓了一抓。

“我在念高中前,没见过他。”李秋屿猛得开口,明月立马会意,是男的他。

“我没见他之前,就已经了解了他,他是个实体,我倒像是他的鬼魂在县城里飘荡着。因为妈妈早走了,杳无音信,他还有,我对他总是有点幻想的,我从一开始就清楚这是幻想,但还是幻想着幻想,我希望跟他沟通沟通,精神上的,尤其是稍微大点后,老保姆对我很好,但这不够。”

明月轻轻说:“我也有过,我初中那几年,总想得到点什么不只是奶奶对我的关心,大概就是八斗叔说的,精神也得吃粮食,所以我就拼命找书看。”

李秋屿捏了捏她耳廓:“是这样的,我在那个会俄文的邻居家,看了很多书,因为应该出现在你成长里的角色缺席了,你只能找别的东西来扮演一下,当作一种精神追求,当然,你很快就会发现,这些东西比人可靠多了,也深刻多了。你期盼的那个角色,本身不值一提,是身份符号赋予他们光环,你年纪尚小,还不能分辨而已。”

他深深呼吸一下,“尽管清楚,但有一天,实体到你面前,跟你说话,对你笑一笑,你对他的恨瞬间一笔勾销。谈不上原谅,是一种如释重负:哦,他原来是这样。他开始给我足够的钱,这大概是他做过的唯一好事,最起码让我的老保姆不至于晚年还要辛苦供养我。”

李秋屿讽刺地笑一下,转瞬即逝,“你觉得他为什么又突然出现?”

明月望着灶膛里的灰烬,余温散了,她直起身体开始烧火:“我猜是你考上高中了,念书很厉害,他觉得你长面子,总不能是良心一下发现吧,这种事很少的,没什么良心的人一般不会发现。”

李秋屿念书确实厉害,他记忆惊人,学东西上手极快,他在学习上没有用全力,把大量时间用在阅读和发呆上,在小县城各个角落游走,脏的、臭的巷子,废弃的工厂,他呼吸那里的味道,能浪费整整一个周日的下午,老保姆是溺爱他的,去玩吧,写完作业就去玩吧,反正你什么都会。她非常骄傲,这些话常挂嘴边。

他也因此看到,知道许多事,他异常早熟,在左邻右舍悄悄议论某件隐秘之事时,他已经提前知晓,周遭所有的人、事,不是为了钱,就是为感情,所有的卑劣和伟大,也同时诞生于此。李秋屿跟孟渌波第一件见面,他从他的眼神、微笑、措辞里,就清楚知道他跟幻想里的东西完全是两码事了。

为了让孟渌波发现他的好,老保姆很热情地推销着他,她为人爽朗,感情外放,同时也会说一些恭维世故的话,她生怕人不要他,没考察满意,她必须抓住机会,让这个聪明孩子离开此地,到他该去的地方。

孟渌波极其虚伪,他一眼看透,尔后意识到自己不过如此,不愧是他的鬼魂,他也在虚伪地应付着孟渌波,哪怕只为一个可怜的老人远离痛苦。

“我不喜欢他,尤其是发现我竟然有的地方也像他的时候,他阴魂不散,对我招招手,我就走过去了,他跟我的保姆比起来,人格萎缩,根本无法相提并论。”李秋屿陷入沉思,下面的话,像是说给自己听的了,“我明知道他什么人,还没跟他断交,是不是说明我本性如此,我远离善,却去亲近恶,当初也许不该离开县城,在县城继续念高中,和保姆一起生活,但那发生了些事情,我也没法再待下去了……”

他没说什么事,火焰烧起来了,记忆却冷却,李秋屿很好地控制住思想意识,不再说了,看看明月。

“没有完全好的人,一个也没有,”明月很郑重说,“真的,除非是特别善良的小孩子,我都想过冯建设死呢,我是不是看着不像坏人?可我也想过人死,我还跟毛慧妈吵过架,你只是因为他后来对你好点儿,你没法再纯粹讨厌他了,你对他,感觉变得复杂了,如果李昌盛现在突然对我好起来,时间一长,说不定我也对他复杂。复杂就复杂吧,反正他不是最重要的人,你爸爸是你最重要的人吗?”

李秋屿微笑摇头:“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