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7章(1 / 1)

“不,明月,这样的行为也许是伪善,我能这么做,是因为我手头还算阔绰,这点钱不算什么。我受过高等教育,知道一个所谓文明理性的人应该以什么样的面目出现在生活里,就是俗话说的虚伪。因为我手里掌握一定社会资源,我可以相对自由,我不用暴躁地跟人争吵,或者斤斤计较就能正常过日子。可当我处在穷人或者恶人的位置上,我的思维也会自动变成穷人的思维,恶人的思维。本来,这些话真的不适合跟你说,会影响一个青春期的人,但我相信,不会从根本上影响到你,即使你可能听得有点迷茫,但你是什么样的人,已经大致定型了。我说这么多,只是想告诉你,我没有你纯粹,也不是你想象中的纯粹。”

明月果真如他所料,她迷茫地看向他,像小动物在探究着什么,她大受震动,了解一个人,是这样难,也许他自己都不够了解自己,总是说自己不好,不是出于谦虚。她了解自己吗?她也没法解释那一晚为何情绪激愤,她把不属于他的罪,也定在他身上。其实是她来城里后日积月累的一些愤懑,她看到巨大的鸿沟,深知永远填不平。

“你说这些给我听,你就已经是纯粹的了。”明月眼睛一点点亮起来,“没有人像你这样,你见过农村打井吗?至少得十米左右,才能见着水。你说起你自己,就像打井一样,不需要工具,靠大脑见的水。可一般的人没有工具是没法打井的,一辈子可能都见不着水,因为没见过以为自己就是这样的了,只有你,见着了埋在很深很深地方的自己,虽然我不太懂那个地方的你到底是怎么回事,但现在,我一点不觉得这是虚伪的了。”

她突然意识到写奶奶写得不够,一定有她没见过的,属于杨金凤这个人的水,也许杨金凤自己也不知道。要怎么写呢?要怎么尽可能往土地里钻,往深处钻,见着本人都不曾知道存在的一片水泽。她的脸蛋又红起来,李秋屿一直凝视她,明月看到他眼睛,忽而一笑,李秋屿冲动地把她拉起来,却又克制住了,帮她抚了抚皱掉的裙子,他自觉不带邪念,单纯想抱住明月,怕吓到她,也深知这样的举动越界太多。

李秋屿立马放掉她,打开房门,叫来服务员上菜,外头很热闹,正是饭点儿,地上湿腻腻的,刚拖过,显然是这儿洒了什么。大厅里坐满了人,有人喝到面红耳赤,两杯酒下肚,便不是自己了。还有做妈妈的正打掉那小孩乱摸的手,情侣则腻在一块儿,两个脑袋挨着吃饭,低声交谈。李秋屿莞尔,他收回目光,也要了一瓶酒。

“你要喝酒吗?”明月很惊奇,“你会喝吗?”

李秋屿给自己倒上一杯,一口饮尽,面不改色,对明月笑起来:“我都差点忘了,咱们应该干杯,来,明月,拿起你的杯子,你可以喝果汁。”

明月倒了果汁,跟他碰杯,李秋屿仿佛异常高兴,他喝了酒,微微上脸,整个人泛着一种不太寻常的红。明月小心观察着他,没见他这样过,上了菜他也不怎么吃,频繁催她,一定要吃这个,一定要吃那个。

他今天心里特别痛快,痛快到,好像记不起生命里有过这样的时候。这么极致的情绪,让他联想到性/爱,这一点不下流,所有人类巅峰的感觉,都是共通的,唯有一样,大部分不曾敢尝试,李秋屿突然想到这点,他的脸,白里透出红,似乎在空调房里也热,李秋屿拽起衣领,扇动几下,他笑吟吟地说:

“待会得找个人来开车,我已经不清醒了,你要警惕点,别让人把咱们拐走了。”

明月问:“你醉了吗?”

李秋屿笑看着她,他爱她明亮的眼,爱她圆圆的小脑瓜,爱她能说出话的嘴,最爱的,是她现在属于他的时刻,外面随便怎么喧嚣,怎么死寂,这里只有他跟她。

“你看呢?我是醉了还是没醉?”

明月笑道:“醉了会说胡话,还在地上躺着不愿意起来,拽都拽不动,像个大肥猪。”

“我可不愿意当猪,”李秋屿摩挲着酒杯,眼睛比平常要热,“咱们算和好了吗?有时候人跟人不必完全互相理解,也能相处下去,你说是不是?”

明月没回答,她只是问:“放暑假我要回家了,你会忘了我吗?”

李秋屿说:“你知道不会,为什么担心这个?咱们之间的关系脆弱到这个程度了?”他一点不像喝醉的,口齿清楚,也没有寻常男人醉酒后的丑态。

明月说:“我从没忘过你,所以想问问。”

李秋屿点头:“现在知道了?”他笑着伸手捏捏她脸,看她躲不躲,似乎想靠一个动作来证明什么,明月没有,她跟他和好如初,又像是谁也离不了谁。

大约是觉得酒气重,李秋屿拉开窗子通风,门口赵斯同在送几个中年人,非常巧,他们一行人也在这里刚刚吃了饭。赵斯同转身就看到了李秋屿,他眼尖,也看到了明月的身影,赵斯同冲李秋屿露出个意味深长的笑,带点戏谑,还有嘲讽。

“那是我们学校的领导,”明月在窗户跟前看,“他今天找我们拍照了,还有记者,我听同学说我们会上报纸。”

李秋屿目送这些人走远,赵斯同忽然回头,跟李秋屿摆几下手,明月问:“他是跟你打招呼吗?”

李秋屿深邃的眉眼凝聚成一团,他仿佛立刻清醒了:“是,他又单独找你说话了吗?”

“没有,你为什么这么问,你怕他跟我说话?”

“他有一套很能蛊惑人的说辞,一不留神,可能会被他绕进去,他擅长这个。”

“他这个人其实很坏?”

“我不评价人的善恶,我只客观描述。”

明月认真道:“我觉得,要是一个人不站善那边,也不站恶那边,其实就是站在恶那边。”杨金凤被打时,看热闹的人很多,他们不给杨金凤说话,也不给冯建设说话,明月是打那个时候,就明白了这样的道理。

李秋屿立马看她一眼,明月说:“你生气啦?”

“没有,当然没有。”

他像是如释重负地笑了,一点不担心赵斯同找她说什么了,她比他想的还要机警、聪明,她不会被一些模棱两可,界限不清的东西蛊惑,她有种天生的直觉。

他们一个暑假都没再见面,只通过几次电话。

明月晒黑了,杨金凤身体一直不怎么好,她便跟着一块儿摘西瓜,给蜀黍地薅草,打药。一场暴雨后,泉水发了,她又跟人一块儿趟水,在塘子里捉泥鳅。她甚至设想了一种生活,必须有这样的劳动,但不必太过辛苦,同时能够念书,身体和精神都要有事情做。她觉得农民的生活全叫身体的累占完了,这样不行,但又无可奈何,尽管她一个假期里,经常胡思乱想,却在看到一只粉蝶,一片野生益母草开出紫花的时候,觉得自己爱这个世界,太爱这个世界了,李秋屿为什么会觉得无聊,她没想明白。

她思索着怎么发现杨金凤的水,不是奶奶,是杨金凤这个人。她千方百计套话,杨金凤烦了,说:“你天天闲的是,问这干啥?”

“因为我要写文章,要把人写好,要挖很深才能把人写透,像打井那样。”

“咋,还要写我?还写透?”杨金凤不大高兴,她的经验里,只有什么事说透,看透,人死透了,写透?她不晓得,“我看你疯了,你可不要再写我,想写谁写谁,不要写我。”她非常抗拒,更不愿意说什么了,仿佛要是写出来,都没法活了,再叫人捧着什么杂志看见,杨金凤接受不了暴露自己,她有羞耻感。

“你不支持我好好写文章吗?”

“我支持,但你老牵扯我干啥呢,还像打井,我都不知道你搁这叨叨啥事,你要么跟我去赶集,要么搁家学习。”杨金凤把她说了一顿,外头有人找她,是隔壁村的,来传教的。

自打庄子里劳力们去打工,剩的老弱妇孺,尤其是留守的老妇人和中年妇人,便爱往教堂里去,她们信耶稣。所谓教堂,是三间堂屋,很破旧了。是一个五保户老人去世后,村里收回又临时放给这些人用的。

杨金凤当然不信,她啥也不信,那画上长头发的洋鬼子能救人?真邪门了。可她病了,出不动力气,她一病,传教的妇女,便觉得有了拯救一个灵魂的希望。

这人来好几回了,一整个暑假,明月留心着,庄子上信这东西的都是日子过得不如意的。但是,冯大娘居然也在周日去,她都改了称呼:礼拜天。明月大为吃惊,怎么磊子哥月月姐不劝她呢,哪里有上帝?

堂屋里坐满了人,大约有三十多,不止子虚庄,邻村的也有。里头不是女人,就是小孩,小孩坐不住,便跑出来凑一块儿你追我赶,一个男的都没有,男的都在外头打工,没功夫信耶稣。

啊不,最里头的角落坐着个男人,是个偏瘫的老汉。

她们先是听一个人布道,接着齐唱赞美诗,那声音不好听,破破烂烂的,没发音技巧,全靠扯着嗓子嚎。最后,这些人开始跪下祷告,各说各的,黑压压跪一地,闭着眼,有人身体前仰后合,有人两手撑地,一直耷拉脑袋。她们特别激动,一边说,一边痛哭流涕,好像想起了这日子里的伤心事,没人可说,只管说给她们的上帝。

这场景看着怪可笑的。

明月十分不解,太愚昧了,这太愚昧了!一点都不符合唯物主义,可见教育多么重要……她一定要拦住奶奶,不能信这东西。杨金凤不用她交待,她非常顽固,谁想说动她无异于让一头驴拉动全庄的麦子。

传教的人看见她,立马热情拉她手,喊她小姊妹。

明月尴尬不已,传教的说,只要你信,就得救啦,上帝爱每个人,不管你做了什么事,只要你说你信他,他就赦免你的罪,能上天堂。不信的,则要下地狱,哪怕你是个好人。

这也太无理了,一个人作恶多端,说句上帝我信你了,就上天堂了?那冯建设呢?他要是信了,也上去?明月绝对不愿意跟冯建设这种人待一个天堂里。

她笑笑的,有点讨厌这个传教人,这人还是很热情,谁给她甩脸,也不会生气,百折不挠地传。黑压压的妇女们,从教堂里陆续出来了,她们有说有笑,那步履蹒跚的,弯着腰,拄拐棍走在最后面,明月看见最后的老人,心里又起了怜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