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来小厮呈上汤药,裴花朝便不耽搁白禹静养,当即告辞,又顾虑他脚伤,再三请他留步。
白禹坐在堂上,目光追随裴花朝离去。廊道上,那抹他爻过熟悉的纤丽背影轻移莲步,微尘不动,发髻间的步摇流苏垂荡,垂挂在裙间的轻薄披帛、借色纱质裙角迎风翩跹。
她永远风姿清雅,彷佛空山新雨,明月清辉。
从前拘于身份形势,她在他可望不可及,因此不敢深想。兜兜转转,当她船难劫后余生,两人竟又相遇,一度他以为彼此有缘,到头来镜花水月。
终究他只能目送她的背影。
无巧不巧,裴花朝走到院门前,顿住了脚步,转身回眸。
这一次,那花树堆雪也似的清妍面庞存心回头,正面相向,朝他绽出浅浅笑靥,颌首无声告辞。
白禹心头怅然忽然云开雾散,露出连日来首次笑容。
一旁小厮因问道:“郎君,裴娘子可是带来什么好消息?”
“算是。”
他曾经走近心所企望的梦想,虽则未能折花而归,但见过了花开,见到了结果。纵然收稍不如人意,至少落个明白,余生亦无须悔恨自己踟蹰懦弱,裹足不前。
这一程,他有憾,亦无憾。
两日后,松涛县城外,蓬莱山灵虚观外十数里山路,三步一岗,五步一哨,甲兵全副武装,夹道而立。这时酷暑时节,阳光甚毒,他们手中刀戟迎光发亮,身上汗流浃背,却纹风不动。
一辆车队沿着蜿蜒山路,畅行无阻直奔道观。
这时裴花朝早由观内步出,与东阳擎海在道观山门前等候。
唐老夫人此行前来探视孙女,不肯近东阳擎海行辕一步,坚持投宿灵虚道观,裴花朝去信劝她“山上林深,素有毒蛇猛兽”亦无用。东阳擎海知情,并不相强唐老夫人,带裴花朝在道观迎接。
远方山路尘烟微起,车队轮音隆隆,蹄声?Q?Q,渐次清晰,裴花朝不由往前走了几步。
那车队行到山门前缓缓停下,唐老夫人在同伴扶持下,由一辆古朴典雅的马车缓缓而下。
“祖母。”裴花朝走向唐老夫人,她强抑激动,到底忍不住哽咽。
“六娘,六娘。”唐老夫人挽住裴花朝的手,上上下下,来来回回,瞧了又瞧,“可怜见的。”
裴花朝忙笑道:“祖母,六娘很好。”
唐老夫人红着眼眶,嗔道:“你还粉饰太平,我全知道了。”
“有惊无险罢了,也过去了。”
“幸好你平安,祖母听到你出事,真是……”唐老夫人再说不下去,飞快拭去眼泪。裴花朝见状,也滚下泪来,又安慰唐老夫人。
一旁东阳擎海道:“祖母,天气炎热,请进观内歇脚。”因山门离观内有段路程,他由侍从手中接过茶盏,向唐老夫人双手递上。“盛暑时候,祖母长途奔波,劳累了,先喝盏茶水。”
其实唐老夫人车队里诸般饮食齐备,哪里缺这口水喝,东阳擎海这是表表准孙女婿的孝心。
唐老夫人对着裴花朝一脸慈爱,听闻东阳擎海说话,脸色一沉,斜眼睨去,眼神严厉。
裴花朝暗叫糟糕,倘若事先晓得东阳擎海有这一着,她早劝阻了,因为祖母必要悍然拒绝来自他的奉茶,教人下不了台。
出乎裴花朝意料,唐老夫人抬手接过茶盏。
裴花朝中心忐忑,蓦地见老人家眼眸闪动,她警觉不妙,要推开东阳擎海,东阳擎海却将她拉到身后。
哗啦,茶盏的水顺随唐老夫人手势溅出,泼了东阳擎海一脸。
―九八:谁生谁死
灵虚观依山而建,万里无云晴天之下,森林环绕,掩拥古朴道观,一派清幽出尘。
当茶水溅湿东阳擎海脸面,沿着他眉眼口鼻滴滴答答淌下衣襟,空气似过了电,山岳的静谧、修道地界的庄严一扫而空,翻作肃杀。
山门左近护卫环伺,亲信相随,均是东阳擎海摩下死士,众人见主君受辱,碍于纪律不曾妄动,但已怫然作色。
唐老夫人一时义愤,出手泼手原没多想,这时察觉杀气起伏,微一瑟缩。转念她又不服,昂首挺胸,要开口替裴花朝再讨公道。
东阳擎海抢在前头一揖到地,朗声道:“孙女婿领受祖母教训,孙女婿错了主意,害六娘受罪。从今往后,孙女婿一定改过,保六娘平安喜乐,再不受一星半点苦楚。”
唐老夫人愣在当地,东阳擎海犯下窃国这等不赦十恶,该当是怙恶之流,居然肯服低做小?
裴花朝不觉松开揪紧的眉心。
她祖母当众羞辱一国主君,按法要治以不敬大罪。且不说东阳擎海怎生发落,朝内文武以及东阳老夫人那儿便难以善罢甘休。
而今东阳擎海先自将她祖母冒犯归结成家务事,又表态认错服管,朝臣也不好太作文章。至于东阳老夫人那儿,东阳擎海既肯吞忍泼水之辱,定能挡在前头护住她祖母。
她掏出帕子,替东阳擎海拭去水渍,向那汉子递去眼色:生受你啦。
为了你,我情愿。东阳擎海低头凑向她帕子,一脸顾全大局的隐忍驯良,堂堂魁梧大汉竟透出些小媳妇味道。
裴花朝见状,又见他唇上伤口尚在――前两日两人为白禹起龃龉,自己不慎将他咬伤,手上因此更加小心,眉稍眼角添了许多怜惜。
唐老夫人眼瞅着小俩口静悄悄打眉眼官司,气也不是,不气也不是。
她这时转过念头,明白东阳擎海能开基立业,由山寨起家称霸一方,绝非善男信女,托赖他对裴花朝一片情深,这才容让自己造次,自己倘或再咄咄逼人,先要害裴花朝里外不是人。
然而这贼子口口声声“孙女婿”,以裴花朝丈夫自居,实在教人膈应极了。她裴家门第清贵,嫡亲孙女跟了这草莽武夫,真真一朵鲜花插在牛粪上。偏生众所周知小俩口关系匪浅,她若否了东阳擎海孙女婿名份,将置裴花朝于何地?
唐老夫人心念转折,真个嫌弃满腹、满腹嫌弃,却是发作不得,憋得极之辛苦。
与此同时,她摸不透那东阳贼子无心或故意,裴花朝都要收回手了,他又左右微挪面颊,示意她再给擦一擦脸,眉目带笑彷佛挺写意的……真恼人!
稍后,裴家祖孙撇下东阳擎海,来到道观香客居住院落,娘儿俩一边整理行囊,一边谈体己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