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花朝似乎察出他烦闷心绪,片刻轻叹,“大王,两家联姻虽则各取所需,新妇毕竟将终身托附于你。”

她接着道:“再者,卢隆节度使逾越常情,干预你后宅,要求送走我,可见他不只在乎联姻利益,也重视女儿终身幸福。你若怠慢他女儿,恐怕两家生出嫌隙,得不偿失。”

裴花朝言辞占理不好驳,他只道:“缓些再布置吧。”

从此他不曾听她重提此事,临走前亦不见房内异动,只当她打消主意,不料是选在离去当日更换陈设。

管事汗流浃背交代前情之后,吉吉顶着哭到红肿如桃的眼睛,上前禀道:“大王,裴娘子留话,管事只是听令而行,盼望大王别怪罪,她还留了信。”

东阳擎海听说,像失而复得一件重宝,飞快接过吉吉递上信笺,小心开展。

银白笺纸细腻光洁,印着清浅兰花图案,上书簪花小楷,乌润字迹端丽大方。

“还将旧时意,怜取眼前人。”裴花朝这么写着。

林化说此诗出自《莺莺传》,崔家女儿莺莺遭到情郎张生始乱终弃,时隔数年,张生登门求见,莺莺赋诗以赠,并不相会。

裴花朝留书只取此诗下半阙,完整诗文乃是:“弃置今何道,当时且自亲。还将旧时意,怜取眼前人。”

此诗云道:当初既然背弃我,如今又有什么话可说?你对我的情爱只有一时。请把往日对我的情意,用在你眼前人身上吧。

诗如利刃,通体烧灼红透,嗤地一声刺入他胸膛,片刻麻木后,剧痛大作。

裴花朝不晓得,自己没等失去她便已幡然醒悟,再不会抛下她了。他来不及告诉她,除开她,他不会有、也不要旁的眼前人。

他回头望向正房,由厅堂至寝间,无一样裴花朝沾过的旧物被留下,器物家俱皆是新来,小如杯盏帐钩之物也换过了。――她将自己由他生活里连根拔除,彷佛从未来过。

她走得这般干净决绝。

他朝伏地求饶的管事喝道:“换回来!”

正房不多时便恢复原状,然而几日之后,他再不回正房,改在书斋起居歇息。

正房里充满裴花朝的影子,面对她用心装饰的屋室,他总要不由自主忆及两人共同度过许多晨昏。两人在房中对奕,为棋逢对手痛快攻伐;在寝间枕席,或者几案前,他拥她入怀,两人从天下大势、朝政得失聊到院里花木,通宵不倦……而今伊人不知何处。

可是哪怕挪到书斋,他无意间听到一点风吹草动,便止不住痴心妄想,裴花朝等会儿便要出现,莲步轻移来到自己身边。他侧耳倾听等待,随后记起她遭遇船难,下落不明,院里动静无非下人发出声响。

裴花朝不在了,又无处不在;她既留下他形单影只,又仍旧与他形影不离。

他广发悬赏告示寻人,并向卢隆节度使退婚。

卢隆节度使最早有意和东阳擎海联姻,一来图他势大,二来爱惜他年少英雄。及至听说东阳擎海异常迷恋情妇,他担心自家爱女嫁去,在后宅重闱里无法十分如意,遂打消念头,不想爱女竟中意东阳擎海,这才有了议亲之举。两家就等着东阳家依约送走裴花朝,便行纳采问名等六礼,等了不多时,等来取消订亲回应。

节度使得知东阳擎海悔婚前因后果,愤怒之余,大大摇头。

“可惜,原当是一介人才,不料器识浅狭至此,为一妇人轻天下。”

那年东阳擎海蛰伏了,不再出征,保疆拓土俱由手下出马零星开战,比起从前出兵规模属于小打小闹。与此同时,传出他延揽道士消息。

东阳擎海的远近对头乐坏了,众所周知他对裴花朝鬼迷心窍――堂堂男子汉,把个卑微别宅妇扛在肩头,让她近乎骑在他头上地招摇过市,体统都不要了,可谓猪油蒙心。而今他的小心肝死了,打击自然深巨,如今延揽道士,别是看破红尘,要出家修仙?

大伙儿料度东阳擎海至少一时半会儿无法振作,倒不趁机大举来犯。怎么说烂船尚有三斤铁,东阳擎海萎靡了,他手下谋士猛将如云,没一个吃素。话说回来,东阳擎海再颓废下去,那些军臣不会甘心俯首称臣,迟早要分崩造反,外人隔岸观火等着拣便宜便是。

那些对头各打各的仗,其中卢隆节度使挑中与他以及东阳擎海地盘接壤的镇东道。卢隆节度使旗下的卢隆道、东阳擎海的羲国与镇东道比邻而存,这三者之间属镇东道相对弱小,卢隆节度使与东阳擎海要拓展疆土,也绕不开镇东道,因此双方不约而同觊觎此处。

卢隆节度使曾经打算与东阳擎海联姻,共同瓜分镇东道,孰料双方订亲又退亲,结下仇怨,他便考虑找镇东道对抗东阳擎海。其后东阳擎海迅速颓丧,卢隆节度使便放弃联手盘算,直接攻打镇东道,要趁东阳擎海消沉时抢先机、占地盘。

卢隆节度使朝镇东道边打边劫掠,朝它的治所――金京城直奔而去。他兵临金京城下打了许久,东阳擎海那厢遣将发兵,亦朝金京城前去。

羲国将士行军迅速,卢隆那边的细作刺探不便,遂等军队开拔,细数营地留下多少灶头估算兵力,这一算至少数万兵马。

卢隆节度使为拿下金京城忙碌良久,尚未啖到这口肥肉,岂容人坐享渔人之利,前来分食?便将卢隆道上近傍金京城的兵力调来驰援。

当他调齐兵马,他处传来军情文书,道是东阳擎海亲自领军,攻打卢隆道要塞――庆州城。

―八二:东阳擎海竖子无谋

卢隆节度使阅览军情文书,眉毛掀了一下。

庆州城地临水陆两道,掌控四方交通,乃卢隆道一方门户要地,倘若失陷,非同小可。

他调派金京城增援的兵力包括庆州城左近军队,度算路程,就算立时下令,也赶不上在东阳擎海杀至庆州城前回援。

尽管如此,他向左右将领笑道:“东阳擎海竖子无谋。”

众人会心颌首。

“咱们庆州城驻守重兵,城池坚固,地势还好,不是好吃果子。”

“可不是,庆州城北地势拔高,下头一片悬崖峭壁,要不是有岩洞树木,鸟都不飞来。庆州兵将守住其他三面城墙,就屁事没有。”

卢隆节度使抚须笑道:“金京地势普通,兵力普通,咱们打来还得费些手脚。东阳竖子边陲人马有限,减去打镇东道的那拨,余下兵卒想动我庆州?滑天下之大稽。”

众人相顾大笑,皆以为东阳擎海失了小妾伤心过度,脑袋坏了。

过几日,金京城破,镇东道节度使阵亡,卢隆节度使心情大好,准备将民间谣传已久、他自行开国称帝的流言付诸实行。

这时军情文书来报,东阳擎海派往镇东道的兵力少于细作当初报上的许多。原来他让攻打镇东道的军队多起灶头,造成人马庞大假象,迷惑卢隆道细作耳目,其实主要兵力随他往庆州开去了。

卢隆节度使观看文书读至此处,像教针刺了一下,一会儿笑了。

“凭他多带几倍人马也不怕。庆州地形易守难攻,且粮草充足,城门一关,只守不战,足可支撑到我方援军到来。东阳擎海注定白忙一场。”

手下将领附和称是,对东阳擎海又是一阵冷嘲热讽。

过阵子军情文书又来,庆州城失陷。

卢隆节度使再三默读文书,看一回,像教刀子扎眼,直穿脑袋一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