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旁辟了几块菜圃,一个老妪和二十出头的姑娘正坐在屋前修捕鱼网。

“毛妪,阿姐。”衣六郎唤道,走上前扶起毛妪,“毛妪,我来吧,你休息。”

毛妪扫视四下,见无外人,把他往屋子推,“你先洗把脸,透透气,老闷着不好。”

衣六郎却不过,打了桶水进入屋里,卸下斗笠,露出脸来。那张脸作病黄色,眉毛浓长下垂,眼睛浮肿,驼峰鼻,面颊微凹。

他小心撕下眉毛放在一边,掬水往脸上擦,几次掬水洗涤,盆中清水渐渐变灰浊,末了他拿过巾布一擦,面目大变。

巴掌大的小脸端丽清雅,眉目沉静,正是裴家六娘裴花朝。

―七八:你也不想回去

屋里走进一人,是那二十出头的姑娘,向裴花朝递来物事。

“阿弟,吃果子。”

裴花朝接过果实,笑道:“谢谢阿姐。”

纵然在自家屋里,她和曾是东阳擎海门下食客的孟胜男 仍旧以假身分相称,杜绝漏馅机会。

那日她们乘船出港,两人在甲板上攀谈,猛地一声爆响震耳欲聋。狂风应声卷起,来势之疾快霸道匪夷所思,裴花朝错愕间身如柳絮,教那焦臭的气流裹挟,远远抛掷出去。

她脑袋昏沉,耳鸣大作,听不见自己落海那扑通哗啦声,只是整个人陡然沉进水中,朦胧中警觉自个儿落海了。

海水灌进口鼻,滋味凉冷苦咸,她探手上不着天,蹬脚下不着地。

“救命……”她在水中扎手舞脚,载浮载沉,湿蒙的视线扫见远方航船火光直窜,海上漂浮船工与航船残骸。忽然眼角余光处,一根浮木教波浪荡来。

电光火石间,她记起见过吉吉在王府湖里凫水,脚踝处总蹬出水花。当下她集中残余的精神体力,赶在自己就要再度往下沉,而浮木即将溜过眼前时,仿效吉吉游水动作,踢蹬双腿扑去,居然攀上了它。

她依在浮木上头,浑身湿冷,庆幸得救的同时,一阵阵昏眩恶心,手脚虚软。

她咬牙褪下黏在身上的湿透斗篷,要把自己与浮木绑牢,这时听觉渐渐恢复,他人呼救声由不远处传来。

举目望去,孟胜男正游向她,堪堪游到半途,忽然表情痛苦,再游不动,只有头部勉强露出水面。

裴花朝不知所以,心中甚急,所幸海浪将她往孟胜男方向推,不过以她目测,即使双方靠近,未必便能交会。况且有时溺水者太过惊慌,拉拽住救人者不放,双方因此皆沉水溺毙。

她凝神计较,抓紧斗篷,在靠近孟娘子时把斗篷另一端甩过去。

“抓住!”她大叫。

孟胜男一阵手忙脚乱,天幸果真抓住了斗篷,裴花朝使出最后力气将她扯来同攀浮木,至此精疲力尽,抱着浮木昏了过去。

当她醒来,人躺在一间昏暗屋子的大土炕。

她头疼骨酸,喉咙似要冒烟,眼睛适应光线后环视屋内,这房子不大不小,四面徒壁,孟胜男正在炕的另一端昏睡。

屋子门窗皆闭,缝隙漏进天光,似是白昼,外头传来老翁话声。

“……生死不论,十万贯赏金。虽然你家船小,不能和大家一起出海碰运气,可谁知道呢?保不齐羲王那姬妾被冲上岸。你多多留意海边动静,要找着那裴氏,晚年便有靠了。”

“知道了,多谢村长告知。”一个老妪道。

两人谈了一阵,那村长告辞,老妪回到屋里。她见裴花朝醒来,三步并两步坐到炕沿扶起人,倒过热茶递上。

直到裴花朝饮毕茶水,那老妪方才道:“这儿是碧波村,人人叫我毛妪,昨儿我在海边发现你和另一位娘子。――你呢,叫什么名字,附近可有亲朋好友能投靠?”

裴花朝略动唇瓣又打住,倘若照实说出自家姓氏,加上海里漂来这一节,毛妪用膝盖想也要猜着她身分,万一前去通风报信……

裴花朝犹豫默然,毛妪便不再问,而孟娘子动了动,半睁眼睛。

“水。”孟胜男哑着嗓子道。

毛妪取来茶水,她连喝两碗,长长吐了口气,又?x眼不省人事。

毛妪见她呼吸平顺,向裴花朝说道:“这小娘子无妨,睡过去了。”她端来热粥,道:“你用过饭也歇着,茅坑就在屋外后头。有事到海边找我,记得走南方小径,别走北方那两条路,那儿一条路通往村里,路边有桑树那条通向村外官道。”

翌日,孟胜男醒来,人却昏愦了,让吃便吃,让喝便喝,行动迟缓。

裴花朝因此探问她事情,她三句倒有两句牛头不对马嘴,问到她是谁,只大着舌头回覆:“胜男。”至于籍贯何处,姓氏为何,皆答不上来,多问几句便不理人,迳自发呆或昏睡。

裴花朝既侥幸又烦恼,所侥幸者,孟胜男神智不清,无从泄漏自己来历,亦想不到通报村长里正,让王府来人接回她们;所烦恼者,她痴痴呆呆怕是在船难中伤了脑子,得尽早延医治疗,以免耽误病情。

救起她们的毛妪则镇定得出奇,对她和孟胜男两个陌生人并不探问底细,如常起居,见她下地打扫屋里、洗刷碗筷都随她去,并不客套婉拒。

那日入夜,三人上炕歇息,裴花朝等到约莫亥时(九点)正,轻轻下地,摸上腕间。

她经过船难,通身首饰剩下腕上一对鎏金鸳鸯银腕钏。她褪下其中一只搁在桌上,推门而出,到柴堆取下暗自挑好的粗长木柴。

她拄着那木柴支撑身体,朝北方那道旁有桑树的路踽踽而行。

等她沿官道抵达下一个县城村镇,便托人转告当地官长羲王姬妾在碧波村出现,有毛妪和昂贵银钏为证,谅那官长不敢怠慢医治来历和王府有关的孟胜男;东阳擎海知道毛妪救起自己,亦必会报答。

想到东阳擎海,裴花朝摸了摸她腕上仅剩的单只银钏。

那对银钏是东阳擎海亲自挑选的生辰礼物之一,他相赠那日,轻轻替她戴上。

“花儿,你瞧它可好?”他弯起眼眸笑问。

当时她道过谢,夸那镯钏美丽。东阳擎海听了并不立时接腔,只是双眸晶亮望着她,分明在等待下文。她便由简入繁,将那银钏从做工精致到款式大方夸了一通。

东阳擎海听完,提醒道:“花纹是鸳鸯,鸳鸯。”

斯人斯景历历在目,人事已改,裴花朝眼眶酸热,落在乡间小径的步伐不改坚定。

她不打算回王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