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来再同你算帐。”他笑得云淡风轻,好似天下无事。那情状该当有成算在胸,但他绝口不提,裴花朝亦不好问,服侍他更衣,送出房门。
吉吉溜去打听动静,回来报说东阳擎海撕了敕旨,撵了敕使。
裴花朝半晌无语,她猜到东阳擎海对敕使不会有好话好脸色,不意如此妄为。
前来招安的敕使乃是郑王,他一来便痛斥东阳擎海强掳敕使,无礼欺君,不肯宣旨,东阳擎海也不多废唇舌,着人夺过敕旨让林化宣读。原来这数月邻州豫州有朱家寨起兵,几乎整州沦陷,官军无计可施,朝廷遂下敕旨,若镇星寨肯改邪归正效力天家,征伐朱家寨,并将其辖下州县归降,财货兵马悉数纳官,便授东阳擎海刺史官职,封国公,食邑五百户。
东阳擎海大笑,取过敕旨一把撕了。
郑王见他藐视天威至此,一口气险些上不来,好半天缓过劲便破口大骂,教底下头目揪住要打。
东阳擎海发话,“这老头有些骨气,别伤他。”半送半撵他下山,保住这位白胡子皇亲性命。
稍后东阳擎海回到房里,把撕毁的敕旨放到裴花朝面前,“给。”
裴花朝因问道:“寨主何意?”
“让你处置。”
裴花朝怔怔看着他,目光又落在那撕作两半的绢黄纸上,半天没动静,前尘往事彷佛流水,都到眼前来。
“你若不喜欢它在眼前……”东阳擎海伸手似要取走。
裴花朝猛地回神,抢先抓住那绢黄碎纸嗤啦啦撕了个碎。她犯下这于常情乃是弥天大罪的恶事,心中突突地跳,可又像搠穿脓疮,流出脓血一般,难以言喻地痛快。
东阳擎海哈哈笑,“不愧是我的女人,有胆色。”
他揽过她肩头,道:“彼时你听到‘敕旨’身子紧绷,不像畏惧,倒像极为厌恶,所以我带它回来让你出气。――你讨厌敕旨,对吧?”
“嗯,”裴花朝默然一会儿,方才缓缓道:“那年圣人恼我父亲直谏劝阻加赋,下敕旨处他极刑,抄我裴家。”
那时正值盛夏,昼长炎热,祖母带她在园中荷榭避暑。榭外岸上杨柳垂地,池中芙蕖红白披离,榭内虾须帘垂,榭旁水车徐徐引动荷池碧水,度来凉风花香,那满屋清芬,且是叫人昏昏欲睡。她躺在竹榻上,半梦半醒,奶娘怕她着凉,悄悄替她覆上薄被,邻室传来喁喁陪笑声,是若干?旃蠹揖煳?绕祖母谈天说地,都是奉承话语。
抄家旨意甫到,那恬静美好的世界骤然走调,人人惊慌奔走鸟兽散,杯盏翻倒,宝钿委地。
堂官宣读过敕旨,便将她们祖孙推锁在屋里等待发落,她与祖母抱作一团,耳内听得满宅下人嚎哭四起,官兵点检财物,翻箱倒柜砸破器皿,乒乓铿锵。
满世界兵荒马乱,她心中畏惧却又愤怒――明知大逆不道,仍旧止不住血液在沸腾。
“敕旨说我父亲‘深负天恩’……”裴花朝笑道:“父亲出事前夕与我提过,他要去很远的地方,让我好生孝顺祖母,我求他别去,他只是苦笑。到得敕旨上门,我才明白,父亲意指何事。”
她眼眸酸涩,似有泪水流动,便抬起下巴,道:“当时天下旱涝不定,民不聊生,再加税,徒然官逼民反,到头来黎民、大虞玉石俱焚。倘若世局动荡,百姓还要更苦。因此父亲留书说:‘杀一人身,存百姓家’,以为纵然他一人一言不中用,只要有人肯出头,开了口子,定然还有其他人愿意赌命劝谏圣人。”
她握紧拳头,“父亲抛下孤儿寡母,为国为民,又何尝不是为大虞天子他唐家的天下着想,敕旨竟说他‘深负天恩’……”
东阳擎海抱住她,道:“我听说了,自你父亲打头阵,士大夫果然纷纷上书,皇帝老儿又杀了一批人。后来天狗食日,皇帝老儿以为不吉利,打消加赋主意,也免除你们祖孙被没入掖庭为奴。”
裴花朝冷笑,“不问苍生问鬼神,枉他身为君父,在乎鬼神多于百姓。”话甫出口,她愣了半晌,这些话藏在她内心深处,从来不敢宣诸于口,尤其与她相依为命的祖母。
如今对着东阳擎海,她轻而易举脱口道出。
她由眼角扫向搂抱自己的汉子,他那副精壮身躯上不只勇力过人,还有一份无法无天的魄力,那等纵情恣意,是自己在棋秤上才敢于拥有的。
东阳擎海抚摸她背脊,道:“可惜就一道敕旨,不够你出气。这么着,下回皇帝老儿再来招安,我全留给你撕。”
裴花朝本来犹存余怒,闻言心中一轻,掌不住噗嗤笑了。
―五十:新安
风呼喇喇吹来,拂动裴花朝鬓边碎发,她手按住马鞍前桥,双腿夹紧马腹,在身下赤兔马驼负下奔向大道。那座骑脚力甚健,四蹄轻撒,一下便将人带去老远,本来远在前方的草木道路诸般风景不一会儿便给抛到身后。
“花儿,好玩吗?”东阳擎海在她背后一手持缰,一手环抱她腰肢,低头贴耳问道。
裴花朝微微朝他转脸,眼风含笑。
她幼年曾动念学习马术,教唐老夫人以不合礼教家法为由阻拦,前阵子她寻思东阳擎海爱好与她共骑,索性提议学习。东阳擎海因此得空便手把手教她,一段时日下来,她大有进益,由最初踌躇不安,到如今享受飞奔乐趣。
目下她所骑这匹赤兔马,品貌作风与它主子东阳擎海如出一辙,体格膘壮,行动矫健,奔腾中每个起伏扭身都俐落骠姚。
她骑在那雄健活物背上犹如腾云驾雾,双腿紧贴它疾奔时温热肌肉律动,感受马蹄落地敲响地面,将震动传回自己身上,所有感觉如此刺激可喜。
她甚至期望亲自驾御这匹赤焰雄驹,但赤兔乃是东阳擎海战场上左臂右膀,与兵甲一般同属他性命所系,轻易损伤不得,故而不得他示意,她沾也不沾那缰绳。
“你既喜欢,日后咱们常常出来。”东阳擎海由后头伸手,将她身前斗篷捂了捂,尽管他让针线房替她裁了骑马专用、质地轻暖的衣裙,再无着凉之虞。
这日寨里一行人到一处名叫新安的县城视察,裴花朝沿途看去,由城郊到城内,屋舍清一色半旧不新,原来当地荒废已久,几年前重新迁入百姓屯垦。
到了地头,东阳擎海便投入公务,听取官吏报告,接见乡绅,裴花朝则在官舍休息。为是县令丧偶无妻,由县丞娘子范氏出头接待裴花朝,那范氏四十上下年纪,农家出身,相待裴花朝甚为殷勤,却不是刻意讨好,而是由衷亲切。两人闲聊一阵,她生怕裴花朝闲坐乏味,带她上街游逛。
众人行了一路,街上青壮男子行过,偶有行动不便,或脸面有刀箭火灼伤痕,裴花朝暗以为奇。
范氏在旁解释:“这些人多是前几年在宝胜打仗伤的,我夫君一条胳臂也断送在宝胜那儿。”
裴花朝记起前几年宝胜起过战事,因问道:“可是先前与流寇打仗?”
范氏咧嘴笑道:“是先前与宝胜人打仗。――我们是那批‘流寇’。”
裴花朝一时不知如何措词,范氏笑眯眯道:“所以我见了小娘子,打心眼里欢喜――寨主是咱们这批人的大恩人,小娘子是他身边人,便也是咱们的要人。”
裴花朝大奇,当初东阳擎海出兵击溃流寇,该当杀了他们当中不少人,范氏夫君断臂说不定也与他有干系,怎地他从这帮人的仇人摇身一变成为恩人呢?
裴花朝好奇个中因果,便静静听范氏说话。
“当年老家连年旱灾,咱们得离乡讨生活,到得粒米没着落,一帮人不得不结队打劫。说来惭愧,咱们知道抢人东西不对,可实在活不了,难道眼睁睁看家中老小饿死路边不成?说不得,破罐破摔,多活一日是一日罢咧。”
到得宝胜,遇上寨主,咱们吃了大败仗,只得降了。宝胜那班人先前教咱们打得狠,便要以牙还牙,唉,那会子真是……大夥儿都以为死定了,哪承望寨主出头,拦住宝胜人寻仇,又将咱们迁到这新安地界,给土地木植米粮种籽,让咱们放心开垦居住。”
太平年岁,咱们老百姓安安分分,没少纳过一文钱、少服过一日徭役,到了荒年,饿得两眼发黑,死的死,病的病,皇帝不管,官府不管,还要打杀人,骂我们流寇。唯有寨主,咱们想方设法要弄死他和他手下,他不但放咱们一马,还开了条活路,新安百姓永远感激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