胜败乃兵家常事,但是没有一支军队情愿永远地输下去。这六年里,他们从一盘散沙的蜂营蚁队变成了训练有素的坚甲利兵,禁军就好比是萧驰野的侧影,他们一起被埋进了金色的尘沙里,成为大周数万雄师夹缝里不值一提的蝼蚁。过去别人怎样形容他们都可以,顶着废物的骂名都可以,他们终将从砂砾里露出锋刃。
劲风霍然吹展了旗帜,澹台虎紧抿着唇线,声说:“要赢。”
雨声倏地转为急促。
澹台虎粗鲁地擦着眼睛,在背后逐渐形成浪潮的喊声里嘶哑地说道:“要赢!”
要赢!
从这一场开始,直到战死的那一刻,要赢就必须成为禁军的唯一的念想。他们面对着成名已久的前辈,他们要拔刀亮剑,要策马狼奔,要去一个一个击败阻挡在身前的所有人――他们只能赢!离北铁骑可以输,启东守备军可以输,甚至是雷常鸣的军队都可以输,但是禁军和萧驰野不可以。他们挣脱了束缚的同时也离开了支撑,他们如果不能赢,就只能死。
萧驰野掉转马头,擦掉了下巴上的雨水,像是嗅见了血肉味的狼。他拔出那把象征贪婪与狠厉的刀,对身后的狼群说:“该我们进食了。”
雨水“噼啪”地砸破了水面。
* * *
雷常鸣听说茨州的特使到了,他在帐内接见了对方。
“成峰先生,”雷常鸣高居虎座,着着披风打量孔岭,“有些日子没见了嘛。”
孔岭行礼,说:“大当家过去常来咱们茨州,都是老相识了,怎么这次这样大动干戈?”
雷常鸣意外地不是个莽夫,他满是伤疤的双臂间没有任何装饰,衣着朴实,佩刀的刀把已经被磨出了痕迹。猛然看过去,他与中博面朝黄土背朝天的普通百姓没有差别。他没有念过书,身上有着一股常年混迹江湖的匪气,但那似乎只是伪装,因为他相当敏锐。
雷常鸣没有与孔岭虚与委蛇,他第二眼就盯住了沈泽川,咧嘴一笑,说:“既然都是老相识,吃杯酒的事情,成峰先生怎么还带着锦衣卫呢?”
孔岭神色自如,说:“大当家重兵压城,不就是想要见一见侯爷与沈同知吗?现如今我斗胆替两位相互引荐。同知大人,这位就是名震中博六州的雷常鸣雷大当家,是端、敦两州的天王老子。大当家,这位便是阒都亲自破例提拔,位列天子近臣的沈泽川沈同知。”
“久仰大名,”雷常鸣像是有点兴趣,他说,“沈泽川啊,你就是沈泽川嘛。听说韩丞设计闭城围剿,你一个人就杀掉了他仅剩的精锐之师,刀刀毙命,快不见影。你如今跟着萧驰野,不往离北走,怎么反倒跟周桂他们混在一起?他一个规规矩矩的州府,装不下你这样的杀神吧。”
“我也是个规矩的人,”沈泽川微抬右手,露出侧腰,“我来见雷大当家,可是连刀都没有带。”
雷常鸣抬手挥退因为沈泽川的动作而逼近的侍卫,指了指沈泽川,说:“你见天子都不卸刀,见我却做得这样尽心。”他哈哈一笑,声如洪钟,大声说,“难道我比天子还尊贵?”
“如今太后主政,朝纲不振,早已没有天子一说。”沈泽川微笑,“大当家英雄盖世,我自然需要这样恪守礼数。”
“你们在阒都里待久的人,讲话都好听。”雷常鸣靠着虎座,把盘里的番薯掰开,吃了两口,说,“你直说吧,你见我干什么?”
“我今日来到大当家的帐下,一是专程拜访,二是愿意与大当家谈谈日后。”沈泽川说着端详帐篷,说,“大当家在此安营扎寨到底不是长久之策,禁军若是迟迟不来,大当家难道还要日日等候?”
“你比我了解萧驰野,”雷常鸣几口吃完了番薯,“他爹和他大哥都是名将,他自己能差到哪里去?我等他来跟我谈。茨州就这么大点地方,我甚至不用找,也能猜到他藏在哪里。他占据茨州不走,我就没法进去嘛!这事总要解决不是?我等他,我不着急。”
“他的两万禁军精于骑射,在马上的能耐不亚于离北铁骑。现在与他打起来,对大当家反而不妙。”沈泽川见那些侍卫又要动,便先笑了,说,“他在城内,有茨州粮仓作为支撑。大当家在城外,只能靠后方粮草支撑。四万人一日的花销就是个骇人的数目,这场仗拖得越久,大当家亏得越多。这笔账,想必大当家比我更明白。”
“那又如何?我耗得起。禁军不行吧?茨州的粮萧驰野不能吃一辈子,离北王还在离北打仗呢,萧驰野着急回家啊。时间拖得越久,我只是亏钱,但是萧驰野却要亏命。他反了,可是启东守备军没有,戚竹音带着人赶到这里只需要半个月的时间,到时候离北铁骑前来支援就会陷入两头焦虑。戚竹音可不比边沙骑兵好打,这娘们什么本事,你们常打交道的最清楚,她连边沙王座都敢烧,打一个茨州根本不在话下,萧驰野敢吗?”雷常鸣抹了嘴,笑得随意,眼神冷静,“萧驰野配吗?”
沈泽川露出遗憾之色,说:“大当家后备粮草如果真的这么充足,那我今日就不必再与大当家多说了。实不相瞒,我正是因为担心戚大帅随时会到,所以才想来跟大当家谈桩生意。”
孔岭微微色变,紧着沈泽川走了两步,说:“同知,我们事先没有……”
“你要跟我谈什么生意?”雷常鸣打断了孔岭的话。
沈泽川说:“萧驰野若是能够顺利通过茨州,那就是皆大欢喜,但是大当家既然率兵前来,他那两万禁军就不再是我的唯一选择。我想与大当家谈的正是粮草生意,我手头还有两百万银子,愿意投给大当家,用作这一仗的粮草消耗。但作为交换,大当家日后入朝为官,必须在韩丞面前保我一命。”
孔岭惊愕地说:“沈泽川!你怎可诈我们!那两百万银子,不是说好了要给茨州用作守备军重建吗?!”
“我只是说愿意,”沈泽川微侧头,对孔岭诚恳地说,“可没有说一定。”
孔岭一把拉住沈泽川的袖子,说:“你骗我们!你这奸诈竖子!”
雷常鸣又笑起来,他撑着膝头,说:“真话假话?沈泽川,你要是真有那么多银子,还能让禁军一路啃着泥巴逃命么?你们该不是在设计骗我吧。”
孔岭哪里还听得进去,他面上涨得通红,胡子颤抖,对沈泽川不可置信地说:“你那一段慷慨陈词,也是假的?你!你用中博血难来骗我们做局,你还是个人吗?!”
“人各有志啊,”沈泽川懒散一笑,“茨州与禁军已经是瓮中之鳖,我另寻新主也是情理之中。成峰先生,你最明白的。”
“你如果真的拿得出两百万银子,”雷常鸣仍然稳坐不动,说,“再助我救出韩靳,韩丞那里,我就替你保了。”
“我已经叫人带了些白银来,”沈泽川说,“大当家看这样算不算诚意?”
作者有话要说:谢谢观阅。
第107章 古怪
帐外的雨声转小, 帘子被掀开, 敞着散热气。深夜的营地内传出喝醉的狼嚎,勾肩搭背的军士们齐声划拳。雷常鸣热得解开衣裳袒胸露乳。他胸膛黢黑, 有许多疤痕, 一撮撮胸毛像是杂草, 肆意地生在衣裳内。他醉醺醺地揽着女人,又唱又跳, 还招呼着沈泽川:“沈兄弟, 你起来啊!”
此时帘子一动,几个低眉顺眼的小兵入内摆放吃食。
沈泽川把小竹扇抹开一半, 站了起来。帐中的烛火不够明亮, 他抬手用扇子斜挡了侧脸, 看着雷常鸣,轻声说:“大当家想看什么舞”
雷常鸣觉得沈泽川生得真好,这样看着不仅美得惊心,还十分艳丽, 盖得掉满屋颜色。他喝酒壮胆, 竟然推开女人, 扑向沈泽川,却不料被脚下的酒壶绊倒,狼狈地跌在了沈泽川脚边。雷常鸣喘着酒气,就这样伏在地上,想抓沈泽川的袍摆。他扑了个空,却嘿声笑起来。
“香, ”雷常鸣伸着脖颈,在空中使劲嗅着,“你可真香。沈兄弟,来啊,扶我一把,我陪你跳,你想跳什么就跳什么!他妈的,这就是人家说的美人香嘛!”
沈泽川睨着他,看他像只腆着肚子的粗毛蜘蛛,在地上爬行着,追逐着自己的一角素白。沈泽川不知为何,在这荒诞滑稽的时刻生出股极为仓促的厌恶。他那破开栅栏的恨意就犹如岩浆,烫得他握着扇子的手指都在发白。
先生让他离开阒都,回到中博。他曾经魂牵梦绕的端州,却先后交代在了这样的人手中。雷常鸣等人就像是那些恶意的化形,他们是占据着江河的鬼。
沈泽川的竹扇轻搭在唇边,他露出笑,缓退一步,在那鬼影闪烁的嘈杂里,微微俯身,说:“你过来。
雷常鸣原本想要爬起身,此刻却像是顾不得了,他手脚并用地爬向沈泽川。他在这恍惚中,觉得自己看见的不是人,而是个触摸不到的夜行妖。他垂涎地吞咽着唾液,才发现沈泽川右耳戴着个极小的白玉石。那玉石被人细细地打磨成浑圆,在灯影里的色泽太过温柔,在沈泽川的耳垂上,是他通身上下除了小竹扇唯一的配饰。
“沈兄弟……”雷常鸣迫切地说,“快,扶我一把。”
小兵们埋头摆盘,抱着托盘,让开路,像是准备退出去。男人女人的叫喊与笑声就如同这细雨,在雷常鸣的耳朵里变成似远似近的另一个世界。他像是被拴住的豺狗,淌着唾液,被股无形的力量拉向沈泽川。帐子是颠倒的,雷常鸣有些晕眩,那是酒喝得太猛的缘故。
沈兄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