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骑兵难缠,我们没有调令也不能追出划定的范围,来回消磨作战的时候自然顾不上这些。”陆广白收拾完伤,撑着膝看着迎喜,问,“公公带着军粮来的吗?”

迎喜忍着恶心点头。

陆广白便起身,说:“我去看看。”

说罢就待着副将出了帐,往粮草处走。押运粮草的人已经撤了,陆广白钻进仓廪,解开麻袋,看见其中的粮,却皱了眉。他伸手抓了一把,全部都是潮米霉面。

“将军,”副将说,“这次送来的不仅是潮米霉面,数量也少。我们边郡两万人,每日出兵游击,跑得多,吃得自然也多,跟其他四郡守备军不能比。这点粮,连秋天也撑不到!”

陆广白满是伤痕的手掌松开这些粮,说:“海阁老历来关照我们,去年的军饷也拨得快。这次给的少,有理由吧?”

副将胸口起伏,几度开口,又憋了回去。

陆广白说:“有话就说,这是干什么,谁堵着你的嘴了?”

“将军!”副将不忿,上前抓着那些粮,情绪一涌,带着哭腔说,“给的少嘛!为什么?还不是急着调给离北铁骑!真他妈的!离北铁骑是好儿郎,我们边郡守备军就是贱种!从前他们就爱捧高踩低,处处糟蹋你!可这是打仗啊!都是玩命的事情,凭什么厚此薄彼?!我们边郡怎么了!穷成这个样子,还要四处克扣!我问他们押运粮食的人,秋天怎么办,他们说朝廷叫我们自己看着办!看着办,操他祖宗的看着办!”

副将捏紧拳头。

“启东军粮减半,补给离北,可别的郡不打仗啊!他们还有军田能吃,我们只能喝西北风!秋天一到,边沙十二部的马就养膘了,到时候更难打!就凭这些粮,我们――”

“别说了!”陆广白喝止副将,在昏暗里站了许久,最终看向外边的星空,涩声说,“……我来想办法吧。”

边郡的狼烟台沉寂在连绵的山峦间,夜色像是倒灌的污水,把这个豁口堵得看不见天光。陆广白没有其余三将的威名,他就像是这大漠边缘的一只顽石,承载着三方的挤压,那原本圆润的身躯逐渐被磨出了突兀的棱角。他们陆家死了许多人,只剩他继承陆平烟的长\\枪。

他这样的愚钝,又这样的不讨人喜欢。他成名很晚,没有萧既明和戚竹音那样的天赋,他是陆平烟最笨的小儿子。可是就是这样的他,在陆平烟退后撑起了边郡,牢牢掐住了边沙骑兵想要突进的咽喉。他没有师父,他是跟着陆平烟在黄沙里滚出来的将军。他待人诚恳……他伤痕累累。

这一夜陆广白没有睡,他抱着枪坐在营地前的土坡上,想不到能够解决军粮的办法。戚竹音管辖五郡,这些年把自己的私房钱都掏空了来接济他们,他不能次次都向戚竹音伸手。家里头的老爹还在病中,他也不能再请陆平烟拖着病体去四处借钱。

副将起夜时看见陆广白孤寂的背影,想要去唤他休息。可是人还没有走近,就看见陆广白弯腰,伸手摸到脚下的土地,久久没有抬头。

作者有话要说:谢谢观阅。

第94章 狂澜

魏怀古下狱经审, 厥西布政司杨诚也由锦衣卫缉拿到了诏狱。这是天琛一年的大案, 满朝文武都在瞩目。沈泽川动作很快,顺着杨所呈供词, 查到魏怀古从咸?运哪昕?始就在倒卖军粮。

魏怀古借着户部尚书一职, 在每次督办军粮时, 都会从杨诚手中收购军粮,再高价倒卖给奚鸿轩。奚鸿轩把这些军粮通过水、旱两路分别发往中博六州和虚海赚取暴利, 以此把田税分摊在厥西十三城的民田里, 由下边的平头百姓承担。

“你既然已经做了这么久,怎么只有这次良心发现, 想要通过驿报告发魏怀古?”沈泽川查看着杨诚的供词。

杨诚落在诏狱里几日, 垂头说:“这次是霉物填充, 跟以往不一样。离北要打仗,这粮送过去就是害死边关将士的毒物,我害怕离北世子真的出事。

桌案左右没有旁人,萧驰野坐在阴影里, 冷不丁地说:“你就这么确定这些粮食能够送到世子的嘴里?”

杨诚不安地挪动手臂, 嘴唇发白, 说:“就是害怕,我虽然图财,却不想害命。”

“你不要害怕,”沈泽川看萧驰野一眼,对杨诚放缓语气,“这里虽然是诏狱, 却是由皇上亲自督审的案子。你有什么话,皆可以在这里说。”

他们两个人反差鲜明,杨诚吞咽着唾液,在这彻夜不休的审问里已经有些恍惚,他念着:“我不知道的,我不――”

“你不知道什么?”沈泽川温和地问道。

“我不知道离北世子真的会出事……”杨诚说着哽咽起来,“我不知道……我担心离北铁骑因此兵败,让边沙骑兵再次攻进来。”

萧驰野微微俯身,身躯犹如只恶兽,阴影遮盖住了杨诚的脸。他寒声说:“你也知道这批军粮能让离北铁骑兵败,可是你仍然把它们封装上了马车,你该死。”

杨诚在萧驰野的目光里发憷,他喉间堵塞,含糊不清地哭道:“侯爷……我认罪,我、我该死……”

“你不会死的,”沈泽川面如冠玉,上挑的含情眼里皆是慈悲,他说,“这案子的主犯是魏怀古,他借着职务之便胁迫你,你也是没法子了。这些苦衷,我明白,侯爷也明白。杨诚,你在永宜年间入仕,在厥西做了半辈子的官,能当上参议,是阒都都察评出来的朝廷干将。如今江/青山离开了厥西,要调去中博当大吏,厥西布政使的位置空悬,按照年龄和资历,吏部参酌人选的时候首推的就是你。你看,你本该前途似锦,仅仅为了那点钱财断送前途,不值得。”

杨诚佝偻着身躯啜泣。

“我听说你早年出身白马州,家里穷苦,六岁没了爹,兄弟姐妹都是靠你娘一个人拉扯大的。她把你们兄弟几个送入学堂,含辛茹苦地度过了大半辈子,终于等到你做官建府,你却犯下这样的大错。”沈泽川格外怜悯,说,“今后留她孤苦伶仃的一个人,还要因为这案子受人唾骂,你怎么这样狠心?”

杨诚忍不住放声大哭,他本就是读书人,知道礼义廉耻,在家时侍奉老母最为孝顺。他双手掩面,哭道:“我犯下这样猪狗不如的大错,没脸再见她老人家!”

“这案子还没结,斩不斩还有待商榷。”萧驰野扔了供词,睨着他,“你既然还知道羞耻,便不算泯灭良知。接下来我问你的话,一概不会录入供词里,你若是如实回答,我就想尽法子保你一命,让你的老母能够安度晚年。但你若是胆敢敷衍搪塞,我立刻着人在端成门下把你斩首示众。你一封驿报捅了魏怀古,砸了许多人的金饭碗,你是这生意里边的人,你最明白那些孤儿寡母会有什么下场。没有我萧策安作保,你一门老小的性命就危在旦夕。”

杨诚哭了半晌,待到他停下时,沈泽川亲自给他端了一杯热茶。他仓促地抹泪,连连道谢,双手捧着茶又沉默许久,说:“侯爷肯保我……就是对我的再造之恩。我不敢奢求再入仕途,只想求个流放。这案子牵扯甚广,不是一时半刻能够讲明白的事情,我慢慢与侯爷说。”

“大周自从咸?栽?年开始,国库就消耗甚巨。户部的账都是糊涂账,花思谦身为内阁元辅,联合潘如贵批了许多靡费公帑的工程,好比琴州的琳琅园,大多都不是要真正建成型的,这些园子仅仅是为了有个由头经过内阁审批,大家一起套出国库里的银子。这都是行内皆知的事情,官商勾结,银子真的就像是流水一样的到了这些人的口袋里。”

“咸?运哪晔俏夯彻糯?着我下水,我实话实说,侯爷,我知道这钱不该碰,可是我没有办法。我们地方官入都,潘、花双党轮流上门要冰敬,那几年流传最广的酌银升官你也一定听说过。世家有世家的体面,真正被这些冰敬、炭敬耽搁的都是我这样的寒门官员。没钱就入不了中枢,没钱就没有差事可办。”

“那年厥西遇着蝗灾,十三城颗粒无收,是江/青山一力担责,保下我们,强行打开商仓为厥西的百姓放了赈济粮,这才没有闹出饥荒。江/青山也因为此事,成了厥西巨贾们的眼中钉,那时候阒都也知道的,赌债的人都追到了他府中,他母亲那个年纪,还要织布还债。但是他还的是什么债,我们都心知肚明,他是在为朝廷还债。可是有一件事,别人不知道,我们厥西布政司最清楚,就是中博兵败太及时了。”

“我为什么这样说?当时国库空虚,厥西遇灾,离北、边郡还要和边沙骑兵周旋,往下的河州也收成不好,开年各地就已经在饿死人了。户部被逼得紧,可是他们没有办法赈济地方,因为国库已经被掏空了。花思谦得给各地一个交代,内阁里海良宜也在追查账目,花思谦一下子进退维谷,被这件事搞得焦头烂额。当时花家在荻城卖庄子,是由奚家接的手,我们都知道,花思谦这是要回填国库,把事情搪塞过去。但是那么大的空缺,根本不是他一人之力能够填补得了的,于是花思谦开始问其他人要账。”

“我不知道花思谦到底有没有把钱要回来,但是就在这个关口,边沙骑兵突袭茶石河,端州守备军惨败,沈卫龟缩退后,导致中博一败再败。离北铁骑和启东守备军双线支援,在阒都门口拦下了边沙部的继续深入,可是故土虽收,被屠杀的城却已经成了空城。厥西后续补发的救济粮,就是中博六州的粮。”

沈泽川倏忽站起身,他立在昏暗里,没有说话。

萧驰野心里也一片冰凉,他和沈泽川曾经做了那么多的假设,却从来没有想过,中博兵败还可能是为了填补后方空虚的粮仓,替花思谦和陷在国银追查困境里官员们还债。

“那是十几万人,”沈泽川木然地撑着桌子,看着前方,哑声说,“那是……那是四万将士的命……你知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沈泽川被这些话打得措手不及,他用了六年的时间,说服自己这些人可能是死于权争。这些鲜活的人,这些年轻的命,他们都像纪暮一样存在过。端州是第一道门,他们死得那样惨烈,茶石天坑里回荡着的歌声是沈泽川这辈子的梦魇。

中博兵败,受害者无数。战死的将士无人收尸,血水淹没了幸存者的梦境。

杨诚在这压抑的气氛里抱头,说:“这次填充军粮,我是真的怕了。中博尚有营救之机,离北却只能靠落霞关作为支援。边沙骑兵一旦攻破离北,我就是千古罪人!”

“中博兵败,边沙骑兵来得那么巧!悍蛇部调兵南下不是偶然,而是他们是收到了消息。”萧驰野齿冷。

那么这一次悍蛇部与萧既明在鸿雁东山脉相遇,也绝不是偶然。阒都、中博、离北,甚至是启东,到处都有人在替边沙十二部传话。他们养着边沙十二部,就好像养着一条饥不择食的豺狗,必要时候就放它入境,把擦不干净的痕迹都吃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