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脱去了上身染血的囚衣,微躬着背脊坐在窄小的床头,露出半身新旧交错的伤疤。
数道鲜血淋漓的鞭伤横过胸腹,有些已结了血痂,有些溃烂感染,已在灌脓。
而方才所受的这一道,此刻还在缓缓往外渗血。
他脚侧放着罐辛辣的烈酒,右手捏着把锋利纤薄的小刀,刀尖抵着伤口轻轻一旋,浊脓烂肉便落了地。
污血从伤口涌出,痛感攀顶,叫人头皮发麻,可李鹤鸣手里的动作却没停下来过。
给自己剜肉疗伤绝非易事,他动作虽迅疾轻巧,但不过动了数刀,热汗已淌了满身。
李鹤鸣听见卫凛进门,抬眸看了他一眼,又低下头继续处理伤口。
卫凛也没打扰他,抬手取下墙外一盏油灯挂在囚房中,环手靠在门上等。明明手里积压着数件要事,偏偏一副不慌不忙的清闲模样。
有了油灯照明,李鹤鸣便能看清伤口上细小难辨的脓肿处,手上的动作也越发利落。
与其说在疗伤,但看他胸腹前多处剜去腐肉后血流不止的伤口,不如说在遭受另一番酷刑。
挑完烂肉,李鹤鸣已是满头大汗,他忍者痛,有些气喘地皱着眉放下刀,拿起手边一卷白布塞入口中,而后拎起脚下的烧酒,往挑出脓腐的伤口处缓慢而精准地淋了下去。
冰凉刺激的酒液徐徐冲洗过伤口的污浊,李鹤鸣浑身肌肉贲张,青筋暴起,手稳稳提着酒罐,硬是强忍着没叫出声。
鲜血混着清亮的酒液一并顺着皮肤往下流,血腥气中冗杂着厚浓的酒香,混成一股难言的刺激气味,弥漫在空气中,久久未散,这过程实在堪称折磨。
李鹤鸣提着酒罐往各处伤口足足倒了半罐子酒,将伤口彻底洗干净了才停下来。
他放下酒罐,坐着缓了一会儿,取下口中白布开始包扎伤口。
烧刀子一浇,白布一缠,这伤便算处理完了。
北镇抚司的诏狱不比寻常牢狱,寻常牢狱或可托人带几瓶伤药疗愈,也不至于受这份苦。但北镇抚司的诏狱里,即便你是太子皇孙,顶多也只能捎进来一瓶辛辣的烈酒。
卫凛不用问,都知道这酒是何三带给李鹤鸣的。
何三本就是李鹤鸣的人,李鹤鸣入狱后,他有事无事便在这囚房外晃悠。
负责看管李鹤鸣的锦衣卫也只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必要时便装聋扮瞎,任何三往囚房里送酒送刀,就连他往李鹤鸣那冰冷狭窄的床上铺了层蚕丝软被都全当看不见。
卫凛握刀敲了下墙壁,对着门外的锦衣卫做了个手势命其离开,等人走远,他才终于开口。
他走近几步,看着床上神色淡淡的李鹤鸣,以极低的声音问道:“王常中一案与悬房案的卷宗在哪?”
和李鹤鸣冷厉又淡漠的双眸不同,卫凛的目光总是灼如烈火,蕴藏着如要烧尽一切的仇恨。
李鹤鸣抬手穿上沾血的囚衣,淡淡道:“北镇抚司处理的案件卷宗自然在北镇抚司衙门。”
他好似还没从方才的疼痛里抽身,开口时声音有些沙哑,但话却讲得轻巧,仿佛卫凛是个瞎眼的蠢货,从陈列的书架上连两册卷宗都找不到。
卫凛听得出李鹤鸣在搪塞他,皱紧眉心,压低声音不解道:“是你让何三将你父亲战死真相的消息告诉我,亲手把我推到如今的位置。既然你选择将路铺到我脚底,事到如今,为何又不肯告诉我卷宗在哪儿?”
他咄咄逼人,然而李鹤鸣却只是平静道:“现在还不是时候,且再等等。”
卫凛握紧了手中的刀,定定看着李鹤鸣:“朱铭现今虽软禁钟粹宫,但指不定哪日皇帝昏了头又会恕其无罪。中秋之后他若远赴北地,再难有如今的机会。你要我等到几时?”
李鹤鸣道:“不会太久,他也活不到中秋。等时机一到,你会知晓。”
他说得笃定,似已有所打算,卫凛沉默片刻,选择相信了共负仇恨的他,没再追问,转身离开了牢狱。
第六十章 计谋2
春寒散去,夏热当空,当暑热难抑狮,卫凛终于等来了李鹤鸣所说的时机。
去年冬日因悬房案枕籍荒野的百姓,在炎炎热夏尸腐成堆,鼠蚁横行,不可避免地滋生出了一场疫病。幸而发现得及时,很快得以控制。
然而一查起疫病起因,好不容易被崇安帝压下的悬房案一事又被人重新翻了出来。
除此外,悬房一案与六皇子有关的风声不知何时在汲县周边各地流传开,渐渐传至州府。半月之间,竟不受控制地演变成了天降灾疫是由六皇子而起的传言。
疫病一起,此前崇安帝下令大兴举办的驱除鬼疫的傩戏大祭也成了天下的笑话。
与此同时,王常中的贪污案与汲县悬房案的真相由卫凛之手流入民间,一时风言四起,纷纷响起了“诛皇子,以平民心”的言论。
朱熙所求的“天下悠悠众口”,终于逼得崇安帝不得不将利剑悬在了朱铭颈上。
“听说朱铭得知民间的风声后,计划昨晚离宫,郭放领了一队人在宫外接应。但两人刚刚汇合,便被二皇子带领禁军围了个正着。朱铭无人敢动,郭放却被朱熙当场斩于剑下。朱铭怒急,夺过长剑便刺向朱熙胸口,好在身后侍卫眼疾手快地挡了下来,听说二皇子伤了心肺,眼下人还在宫里躺着……”玫?(???????)?瑰
驶向诏狱的马车上,林靖一字一句说得认真,仿佛亲眼所见。
他就像茶馆里面对着百千听客讲书的说书人,然而他面前唯一的听客林钰却没在仔细听。
林靖发觉林钰神游天外,倏然止了声音,他面无表情地盯着频频推开车窗看向街道的林钰,踢了踢她的绣鞋:“同你说话呢,你听没听?”
林钰明显没听进耳朵,她转过头,茫然地“啊?”了一声。
她像是没瞧见林靖难看的表情,急切问他:“阿兄,还有多远啊?”
她问罢,又要开窗去看马车行至哪儿了,明明去诏狱的路也不认得,不知看了有什么用。
林靖按下她开窗的手,把人拉回来摁在矮塌上坐下:“你再急马车也飞不起来,安心坐着,摇来晃去像什么话,跟个孩子似的,哪像成了亲的人。”
林钰被他凶了两句,立马垂着眼不吭声了。她摸了摸膝上带给李鹤鸣的包袱,一副心事重重的模样。
林靖见她这样,有些头疼。
林钰刚嫁给李鹤鸣时,林靖总担心李鹤鸣待她不好,可现在却担心李鹤鸣把林钰养得太过娇贵,到如今一句重话都说不得。
语气稍有些不对劲,她便闷着不出声了,好似受了天大的委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