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于莎琳娜来说,不,对于这个世界来说,让凯奥斯发疯都不是一件好事。混沌的意志应当永远高于现世、脱离现世、而不是像如今这样,在愈加了解凯奥斯的尊名和来源之后,她更加需要重视对方的思维。

过了一会儿,凯奥斯露出一种有些迷茫、但是又非常空的神情,他低声跟阿诺道:“我想用自己的身体,在你身边。”

祂不是没有,神座之上的形象就是祂目前能够凝聚的身体外貌。只不过祂的身躯本体,无法降临在这个世界上,除非祂真得疯魔狂暴、不顾一切地想要压垮世界这不现实。

阿诺因从这句话中听出一种类似于委屈的情绪,他像安抚小触手一样安抚对方,慢慢地叩住他的手:“可以的,我可以……我可以找你,不需要你一直用别的方法来到我身边,我可以……”

连身为八级大巫师的莎琳娜老师都没有升维的手段,他要如何才能做到呢?阿诺因话语微顿,但他仍旧么没有更改自己的决定。

莎琳娜并不想让凯奥斯的真实身份暴露在太多的人面前,她为两人掩饰似的轻咳一声,随即道:“打扫战场的事我会发回给学院联合会,很快就能清理完毕,深渊裂隙的封锁也会在半周之内由我和曼斯菲尔德联手完成……受伤牧师和圣廷的参与人员,最好是能跟我们合作。如果不能合作的话……”

她没有继续说下去,而是道:“我想你弄出这么大的动静来,不止是意气用事、或是单纯地一时兴起吧?如果还有什么没有做完的事,就去做吧。”

在巫师之中,莎琳娜虽然偶尔会暴躁严酷,但她的确对学生充满信任感、并且眼光毒辣。阿诺因有一种被说中心事的感受,他轻轻吐出一口气,点头道:“好。”

圣妮斯大教堂,其实只剩下一片废墟。

昂贵的彩色琉璃窗都一片一片地碎裂下来,滚在地上折射着光芒。庄严的石刻记录和壁画、以及雕塑,几乎没有完整的部分,它们碎裂,但又因为碎裂和缺憾焕发出一种独特的美丽。

圣妮斯大教堂其实离战场有些远。

尽管这是阿诺因亲手用陨星审判轰碎的,但他还是第一次毁掉这样的建筑艺术品,隐隐生出可惜的感情来。废墟之中,管风琴与教堂融为一体的排风管裸|露在外,而操作台上的琴键再如何按动,也发不出那样恢弘庞大的乐曲了。

他收回手,离开了琴键,随即从容地走向地下,在完好无损的螺旋式楼梯之下,经过关押叛逆者的寂静之壁、经过排着编码的实验员房间……再向下,地下二层。

这已经是建筑的最底层,用巫术暴力地拆解门禁之后,展现在眼前的是一片蓝白色的墙壁和玻璃造物,用巨大玻璃墙隔开的一个个空房间,空房间的门把手上标记着一个数字……那是实验品的编号。

前几个都是空的,阿诺因扫了一眼编号,记得他们都已经死了。

他的脚步停在自己的房间前。空置的099,四面玻璃墙的完全观察,吊顶上垂下来的、随时可以插任何药水和滴管的架子,还有角落里的一箱子药,床尾旁摆得很高的书架,全都是教廷的启蒙书和一些圣典之类的宗教书籍。

他停下来看了一会儿,自言自语道:“原来从外面看,是这样的。”

这样复杂的情绪,他无法准确传达给凯奥斯知道,也不愿意让凯也同样感受到自己的难过。阿诺因没有停止脚步,而是继续走了过去,进入实验区。

浸泡在药水里的诡异器官在玻璃器皿中悬浮。阿诺因见怪不怪地路过,将实验区中的几个玻璃房门锁砸碎。

这里没有实验员,他们全部撤离、或是被调走了,只有被遗弃……不,这是待接手的实验品。阿诺因打开房门时,见到一个大概只有十二岁的小男孩。

其实男孩这个形容……已经开始不够贴切了。他坐在椅子上,像是只被教导了坐在椅子上,他的皮肤被注射的药剂感染,变得雪白一片,几乎有一种死亡的气息。男孩的额头上镶嵌了一枚独角,术后未愈合的部分还泛红渗血。

他看到阿诺因时,瞳孔里闪过畏惧的情绪,但是他没有动外界的刺|激对他来说,像是一种考验,理应失去情绪的考验。

“你叫什么名字?”阿诺因问。

男孩没有反应。

阿诺因已经预感到了如此,他低头查看了一下对方手腕上的手环:“186。”

“是。”对方突然睁大眼睛。

“你的名字?”

“186。”

“不。”阿诺因注视着他,“我是问,你的名字。”

“……186。”

阿诺因的手捧起他的脸,这个孩子的眼睛很大,是天生的金眸,他耐心、温和、但又立场坚定不容退步地询问:“你的名字,不是编号,这是编号。”

“我……我是……186。”

这样的对话持续了大概有七八十遍,这看起来毫无意义,而这个孩子对外界的反应也的确特别有限这似乎是天使计划新的培养方式,他们麻木、干枯、自认为是一种“容器”、“物品”,而不是人。

这的确毫无意义,在很多理智的人眼中看来。但阿诺因却不厌其烦地纠正他,询问他,就如同当初凯奥斯纠正自己、放下那份不必要的自卑一样。

在这样长久和紧密的质问之下,小男孩的情绪开始不稳定,他的视线有些失去焦距,仿佛认出阿诺因与实验员们不同,他的嗓音发哑,过了好半晌都没有回答,但身躯却开始颤抖,眼睛里直直地盯着他、干涩地泛起血丝。

“我叫……我……”

阿诺因抱住了他,手心贴在孩子的脊背上,他的身躯保持着恒温的温暖,语调缓慢而温柔:“你叫什么?”

“我叫……我叫笛梵……我不是……”

“你不是186。”

“我……”

对方再也说不出来了,哽咽声完全布满了他的喉咙,这个叫笛梵的孩子紧紧地抱住阿诺因,明明只有这么一点大,但力气几乎让人疼痛,他浑身颤抖,被训练得完全封闭和克制的泪腺濒临崩溃,他的眼泪是能够缓解痛苦的眼泪。

被这样训练的还不止他一个人,他只不过是位于实验区的其中一个实验品而已,在之前经过的玻璃房间里,还有更多的孩子,甚至在不远处的另一个区域,阿诺因也许还能见到新的废弃品,被贴上待处理的标签。

“闭上眼,休息一会儿。”阿诺因轻轻地道,“我们会把你送回家的,回到父亲、母亲身边,如果他们不在的话,你可以去巫城生活。从今天开始,所有的天使计划,都不会存在。跟你同样的孩子也都会受到帮助,以巫师、以阿林雅的名义。”

对方只是个孩子,似乎还不懂这些话的意思。

“永远不再有天使降临的牺牲品。”他低声道,“任何发展这项计划的教廷,无论是萨利米斯,还是其他大教堂,我会让他们后悔做这种事,就像今天一样。”

113、113

当所有被封锁在这个地下二层的实验品全部被记录在案、列入救助目标之后, 这件事本该告一段落。

除了学院方面的事务之外,莉莉丝只是在意念层面上跟凯奥斯沟通了一下,随后就带着一群血族小蝙蝠不告而别。当阿诺因从事件报告的大量文字中抬起头时, 已经见不到莉莉丝小姐的身影了。

桌子上多了一杯温咖啡,里面兑了魔幻植物的果实, 有助于凝聚“灵”。小恶魔梅尔维尔在一旁打了个哈欠, 伸了一个懒腰, 然后重新躺进黑雾簇拥之中, 他坐在半空里, 眯着眼睛看向阿诺因:“巫师真是一群可怕的家伙。”

“怎么说?”阿诺因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