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蔚招惊出一身冷汗。

这可真是个噩梦。

而且梦似乎还没醒来,周遭一片白茫茫,幸而脚下的触感告诉他这是在土地上站着,蔚招听到了雀鸣声,应是那只鸾鸟在唤他。

试探着迈出步子,兜兜转转不知多少圈,蔚招突然看到眼前白雾里似乎有个人,迟疑片刻后朝那个方向走去。

那个人似乎也注意到他,衣袂摩擦声响起。

男子华发垂落,繁杂的祭袍拖曳至地,腰间环佩流苏泠泠作响,缓步从白雾里走出。

沉香袅袅而起,隐在茫茫香雾后的面若含冰,眉如远山,薄唇颜色浅淡,脸廓线条温和却暗藏锋意,好似工笔描绘的水墨面目上却有一点红痣跃然于眼尾,平添一抹精怪之意。

然则他周身之气清贵濯濯,宛如不似人间的仙人,明净如朗月,这点红痣倒也不显单独看时妖艳。

这个气质,蔚招只记得在比武大赛的闭幕大典上见到的那一个人拥有。

奇了怪了,怎么会梦到他。

雀鸣声也消失不见,蔚招环顾四周,下意识地排斥与这人相处,决定换个方向走。

四周白雾突然凝固,蔚招也像是被施了定身术,只能眼睁睁让看着那华发男子离他越来越近。

还好嗓子能发出声音,蔚招无奈道:“你能不能别过来。”

男子一言不发,在他面前站定,下一瞬间,四指并拢作刀,毫无阻碍地嵌进蔚招胸膛里,鲜血沿着白玉般的手滴落。

血液流失后的冷意浮上来,蔚招却感到越来越清醒,往日记忆上蒙的纱被缓慢揭开,他愣愣地看着那只剖开他胸膛的手,恍惚间与幼时记忆里那只握着自己心脏的手重叠,视野逐渐模糊。

再一次缓慢沉入黑暗前,蔚招说道:“楚晏,你还真是一如既往、不忘初心。”

脑海深处潜藏的记忆化作一个个泡沫慢慢地浮上来,蔚招突然有种前世坐在电影院里的错觉,明明是在看自己的记忆,却像是在看别人的故事。

锦衣玉带的小团子飞扑而来时,楚晏熟练地避过身,出手一探,就将不断扭动的蔚招捉住。

五岁的蔚招拍着手,嘴巴一张一合,竟一点声音都发不出,他似是更加恼怒,圆圆的脑袋晃了晃,开始胡乱扑腾,把案几上的书卷玉简全部踢踹到地上。

玉简在寂寥空阔的观星殿那光滑的玉石板上滑出几丈远,零零散散,打乱了这大殿的庄穆气氛。

观星殿除了一案几外无任何内饰,其四面无遮拦,仅有朱漆大柱支撑起金瓦飞檐,周遭景色尽收眼底,在此殿内恍若置身于浩瀚星海。

蔚招无暇欣赏美景,他深更半夜爬上这观星殿可不是为了感受自然气息,只见他金色的双眸灵动非常,闹腾一番过后窝在楚晏怀里,抓着垂下的一缕华发,从下往上地眨巴着眼瞅向楚晏,示好的意味明显。

“也罢。”

华发垂地的男子叹了口气,指尖流光轻点,拂过蔚招的喉咙。

“多谢师尊。”被封声一整日,总算能说话,小孩不情不愿地道了声谢,站起身拍了拍衣袍上的褶子就要离开。

楚晏拉住蔚招,问:“今日功课做完了吗?”

“没做完我会来找你吗?”蔚招没好气地反问,“今日说不了话什么都玩不了,只能把功课都做了。”

“以后莫要再这样拖延功课了,攒到最后吃苦的还是你自己。过来,吃点小点心。”楚晏像是变戏法一样拿出一盘豆糕,将小盘子推向蔚招。

“我要师尊喂我。”

“你就是仗着没人敢踏进为师这殿里,才这般肆意妄为。”

楚晏好像又叹了口气,修长的手指拈起一小块豆糕,喂到重新窝到他怀里的蔚招嘴边。

距离晚膳也过了好几个时辰,蔚招确实感到有些胃里空空,一口一块很快就吃完了。淡淡的甜味茶味混合,口感细腻,确实适合当夜宵。

“师尊总是这样要求吹毛求疵,像你这种性格怎么可能讨得到娘子。”蔚招砸吧着嘴,控诉楚晏今早强制性把人闭麦摁在桌前写作业的行为。

“为师不会娶妻。”

“瞧这观星殿,还有姑姑那座给你的山头,都是什么鸟不拉屎的地方,空荡荡的。”

蔚招意犹未尽地舔了舔嘴,抓着楚晏的手细细地舔舐指节上留下的一些碎渣,一并吞入腹中。

他满足地眯上眼,说道:“看在师尊你这么可怜的份上,我就勉为其难地当个孝顺的好徒弟吧,也算你身边有人陪了。”

“你看我都对你这么好了,你也要对我好,知道吗?”

痒痒的。楚晏收回手,感觉心脏也像是被轻轻地舔过,轻声应了一下。

“自然。”

……太傻了。蔚招捂着脸弯下腰,心道自己怎么会有这么蠢的时候。

对于与天道签订了契约的殷家人而言,每一任国师既是辅佐国政的臣,也是监视殷家人的监察者。与其说楚晏当皇室子嗣的师父是为了教导他成为顺应天道的傀儡皇帝,不如说是为了监督他莫行歧途。

如芒在背,也就自己小时候过于憨憨没能察觉到楚晏毫无感情的审视的眼神。

或许是还没能完全回忆起幼时的心情与感受,蔚招在记忆里中发现楚晏早早地着手安排各种事情欲找回殷煊做殷国的太子时,他竟然一点感觉都没有。幼时的蔚招同样机敏,从楚晏行事的一些蛛丝马迹中发现了弟弟的存在,但是小孩子哪懂什么争权夺利,他高高兴兴地准备弟弟的衣裳用物乃至监督寝宫的翻修,还大着胆子跑到最害怕的姑姑的行宫里去亲自接回。

其实楚晏一开始就不必做他师尊照顾他的,他需要的只有下一任殷国继承者。蔚招理智地分析,恐怕是那时的自己还有价值,所以楚晏才耐心陪他玩这种过家家。

从来都是只教他文法算理,不教他治国谋略,更别说观星测命。只怕从一开始,楚晏就知道蔚招并不是凝聚殷国气运之子。

所以在殷煊被魔修袭击重伤时,楚晏才会毫不犹豫地挖出蔚招的心脏去换殷煊一条命。也许是需要他的命继续牵制殷行羽和殷煊,也许是几年的师徒情谊多少在楚晏心里留了点痕迹,总之,楚晏耗费自身精血用神树的躯干做了颗新的心脏放回蔚招的身体。

“我那时候,好像还挺难过的。”蔚招回忆起幼时自己醒来后发现被师尊这样对待时的心理状态,抬手抚住胸口喃喃自语。

换了亲兄弟的心脏的殷煊陷入沉睡,被殷行烛抱走了。这位向来不苟言笑的长公主临走时看着楚晏引自身精血的动作,似乎是想说什么,最终还是选择沉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