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年,殷煊在课业、术法上的学习一落千丈,每每在寂寥空阔的长乐宫里醒来,过往的记忆就会宛如细密的万千刀剑划过心脏,任何事物都会变成触发回忆的钥匙,殷煊难以控制记忆宫殿的崩塌,他变得焦虑、敏感、阴晴不定、喜怒无常,腿伤还未痊愈就想方设法逃出皇宫,引起再度崩裂,如此反复落下病根。

春去秋来,蔚招回到江阴后,突然久睡不醒。

殷煊精神状态不好,被殷行羽关在长乐宫,断绝了与外界的联系,在减少信息摄入的前提下帮助他稳定控制自己的记忆能力。等他知道蔚招被蔚古携来殷天城求医时,此事已结束了半个月。

“师尊。”殷煊扣着门的五指渗着血,表情几经变换,似疯癫似冷静,对着楚晏道,“既然先前刻意隐瞒,为什么现在又告诉我?”

“你若一直是这番模样,你就永远不可能见到他。”

殷煊伏下眼,长睫扫下一片深色,趋于平静,沉声道:“我知道了。”

从那日起,殷煊变回了从前的模样。

岁月更迭。

某日夜晚,殷煊正伏案批文,他的父君不喜国政,早早地让他接手,那些白日里对方未处理完的政事都会送到他这寂寥的长乐宫。

宛如蛛网潜伏在皇城底下的灵阵蕴含的能量难以估计,好似蛰伏的巨兽。

血脉联系的灵阵骤然间微微一震,殷煊猛然抬头。

熟悉的气息。

殷煊已有自己的势力,在江阴埋下的暗子早早告知了蔚招的动向,只是对方已然不记往事,如今的身份是蔚家的小公子,即便他来了殷天城,殷煊也不愿意主动接触,以免影响他现在的生活。可就在刚才,蔚招一脚踏入殷煊掌控的领地,那股数年来从未消散的、刻意忽略的焦躁感瞬间涌入四肢百骸他来了!快去见他!

殷煊匆忙扯出一个帷帽掩盖容貌,隐藏在地下的灵阵倏忽一亮,顷刻间将他传送到了蔚招所在之处。

暗子给他的留影珠被他反复观摩过无数次,他曾在镜中看到的自己与留影珠里蔚招的身影近乎一模一样,但此刻真真切切看到了对方,殷煊突然意识到,数年的离别,早就将两人描摹成了不同的样子。

长廊内幽香浮动,蔚招见到他,在警惕之下流露出了殷煊熟悉的眼神,是对他的怜惜之意。

殷煊本一直厌烦自己瘦弱的身躯,这是强行提升血脉之力压制过载记忆的后遗症,再强大的力量他也只能使用短短几息的时间,否则身体会承受不住而崩溃。蔚招的眼神仿佛把他拉回了曾经相依的岁月,殷煊头一次庆幸自己拥有这病秧子的躯壳,能自然而然地激发对方的保护欲。

再多看看我,哥哥。

殷煊眼眸闪过暗色。

周身的气息即刻变得柔弱无害,殷煊假借何来之名,以书信为媒介,将自己塑造成深宫弃子的悲惨形象,与蔚招保持联系。

他布局严密,连何来的身份都伪造得没有一丝破绽,只要蔚招有意探寻,便会真的找到一位姓何的女子,一位被遗弃在皇宫角落的子嗣。

然而造化弄人,当殷煊看到宫娥身上的追迹粉时,他脑中轰鸣一声,双耳嗡嗡作响。他察觉到骗局被识破,真实身份也瞒不了多久,若是蔚招进而借此推断出前尘往事,再知晓他近年的所作所为,到那时、到那时、到那时……

蔚招一定会厌弃自己。

因为他已经变了,变成一个不知廉耻、薄情寡义、贪得无厌的弟弟。

难以言喻的恐慌袭来,殷煊耗费极大的意志力才忍耐住将所有知情人赶尽杀绝的冲动,他镇定下来,将本就不多的宫人尽数遣散,只留下少数几个管理事务的宫娥。他指示几名死士连夜把长乐宫翻了个底朝天,将浸了血的泥土全部替换,再把衣饰花纹颜色张扬的衣物一把火烧了,找来简约素净的衣衫塞满柜子。

仅仅这些还不够,他知道殷行羽散值后会去宸和殿逗鸟画画写话本,便趁着这个时间去到国君处理政务的乾坤殿里,将所有自己批示的文全部搬到国库最深处藏起来。好在他向来很少现于人前,只要做到这些,再让为数不多的那几人闭嘴,就没有什么能证明他是个手握重权冷漠无情的太子殿下。

如此一来,任谁看了都会觉得他是一个不受宠的、远离政权中心的废太子。

果不其然,蔚招行动力极强,在实习最后一日夜晚潜入了长乐宫。

蔚招打量长乐宫的牌匾,巧妙地绕开那几个宫娥在各殿内晃悠,熟悉了大概布局后又从厨房顺手拿了小点心,爬到殿脊上看了一夜的星星,等待天明。

殷煊同样在等待天明,他正常地起床、洗漱,挑选的衣衫,对镜的角度,手握的木梳,心里反复排练的动作直到回首见到蔚招的那一刻都很完美。

殷煊本该故作慌张,然后在对方的逼问下承认自己的身份。

可是一见到蔚招,殷煊什么都想不起来,视线模糊,眼泪滚落。

蔚招的怀抱是那么温暖,即便什么都不记得,他依旧对这个突然冒出来的双胞胎弟弟极为怜爱。

哥哥,殷煊想,既然你主动抱过来,就不允许再放手。

【作家想说的话:】

还是放正文吧。

第三十四章 反派就是要闷声干大事

殷行羽踏入长乐宫时,见到的就是仿佛从画里走出来的殷煊,白肤胜雪,微抿的嘴唇略带羞涩,低调奢华的长袍落地,恬静典雅。

好像是进门的方式不对,再来一次。

默默地退到门外,殷行羽表情冷肃,剑眉紧蹙,又一次踏过门槛。

殷煊将书卷合上,似笑非笑地看着他,开口道:“父君政务繁忙,居然还能抽空来长乐宫,是儿臣荣幸。”

殷行羽见自己的小儿子这副打扮,转瞬间想通许多事,半眯着眼问道:“你这是给谁做样子呢?”

“既然父君问我,我也有同样的疑问想请教一下。”殷煊“啪”的一声放下书,他站起身,一扫那柔若无骨的作态,傲睨自若,“父君近些时日辛劳,那厚厚的一摞稿纸,又是写给谁看的呢?”

苍穹湛蓝,圣院鸟鸣啁啾。

裴菱见到这孩子紧张兮兮地进教室,开心地整张脸都笑开了花,眼角细纹一堆再堆。

总算逮着你迟到了。

古人云,天气好的时候就要睡大觉。

初雪后的晴天是那么美丽,可怜蔚招却只能被导师提溜着继续课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