片刻之后,瑟缩着肩膀的莫柯自拐角处走了出来。

顾书轶僵立在了原地。他不清楚莫柯是什么时候来的,又听见了多少、看到了多少,唯一可以肯定的,就是这样的碰面非常尴尬。

“我还以为是谁,原来是我们莫小少爷啊。”午后的阳光下,青年的一头红发流淌着艳丽又嚣张的光泽。他微微颔首,状似亲昵地拍了拍莫柯的脸。在对方粉嫩的面颊上,那骨节分明的手指停顿了一会儿,突然毫无预兆地猛扇下去。

莫柯措手不及地挨了这一记掌掴,几乎被其中狠辣的力道给掀翻。他趔趄着还未站稳,红毛却已经揪紧他的衣领,把他整个人给提了起来。

红毛的身材不算高壮,但对付莫柯却像提溜一只小鸡一样,不费吹灰之力地用十指扼住他的脖子,把他砸到了墙壁上。

呼吸困难的莫柯从喉咙深处发出“嗤、嗤”的声音,他不停地抠挠着红毛的手指,却始终只是徒劳。

红毛贴近了莫柯的耳廓,耳语似的用气声开口:“我和我的相好在这里亲热,你是吃了熊心还是豹子胆,敢用你的狗眼偷看?难不成,你在惦记我的人?”他的吐字一句比一句用力,虽然声音不大,却足以震得莫柯瑟瑟发抖。

“行了,放开他。”顾书轶看不下去了,上前强硬地扳住红毛的右臂,迫使他松开了一只手。

莫柯趁此机会,用双手同时揪扯红毛的指头,终于在窒息之前从束缚中挣脱出来,整个人软倒在地上,心有余悸地咳喘着。

红毛没有再理他,而是侧过脸,用锐利的目光逼视着他,表情堪称狰狞:“怎么,你们认识?”

“我不知道他是谁,”顾书轶依旧钳制着红毛的右臂,以防他再对莫柯动手,“但他只是个孩子,这样欺负他是不是太过分了点?”

一听顾书轶这样说,红毛转眼之间就恢复了满面嬉笑的神色。他自然而然地把手搭到男人腰上,搂住对方矫健修长的身体,散步一样悠闲地带着男人往外走:“这个你就别管了,我怎么对他都不算过分。但是你在这里得安安分分的,别乱招人,不然我也会欺负你的,明白吗?”

顾书轶根本没留神听红毛说了什么。他在脑中回想着对方刚才出手时的情形,和舒致在部队里习得的体系化的格斗技术相比,红毛的动作毫无章法可言,但却惊人地快、准、狠,仅仅几秒就可以把一个十几岁的少年置于死地。如果他真的对谁起了杀心,那必然是招招致命。

在他看来,这个染着红发的青年绝对不是普通的流氓瘪三。

迈出空地时,顾书轶用余光瞟了莫柯一眼。少年依然半跪在角落里,含着泪水的双眸直勾勾地望向他,投来失望透顶、甚至有些怨愤的眼神。

***

连续好几天,莫柯都在躲着顾书轶。顾书轶觉得这样的行为孩子气得好笑,难不成这就是莫柯对他的报复?

直到他在走进阅览室时,一眼望见了那本厚重的红色硬皮书,正平平稳稳地摆在桌面上。

本应散落成上千张废纸,再也拼凑不回来的《基督山伯爵》,如今每一页都已经回归原位。如果不是书缝间残留着干透的胶水,顾书轶几乎以为这是一本全新的书。

在扉页背后的空白区域,又出现了由铅笔写就的留言:

“顾书轶先生,我是莫柯。

我已经把这本书重新粘好,并且读完了。尽管如此,我还是很感谢您之前为我讲述了书里的情节。

虽然我不是唐泰斯,也没有可能成为唐泰斯,但我一直在心里认为,您就是我的法利亚,是上天派来拯救我的人。不过现在看来,这一切都是我的妄想而已。

但是,您看上去真的不像是会和傅玚搅和在一起的那种人,所以请容许我问一句:

您知道三合会吗?”

32 “您明明是我的法利亚,怎么能和他这种走狗、败类做那样的事!”

读完莫柯留在书上的话,顾书轶猛地站了起来,带得面前的桌椅“哐啷”一声巨响。

他回头环视着看似空空荡荡、只陈列了几排书架的阅览室,寒声道:“莫柯,我需要你为我解释清楚,你都知道些什么。”以他对这个少年的了解,现在对方一定是隐藏在某处,等着窥探他的反应。

在A市生活过的人都了解,这个城市里寄生的黑势力是出了名的。近几年上头管得严了,不少帮派都被国家机器彻底剿杀,还能在A市一家独大的,只剩下发源于港城、已经在这里深深扎根的三合会。这个黑帮的名号响亮,势力盘根错节,放到哪里都足以让人忌惮。但在三合会的龙头孙兴达得病死了以后,帮会的行事日渐诡秘,寻常人很难再打听到与之有关的消息。

顾书轶不是没和混黑道的人打过交道,但那些不成气候、只会小打小闹的喽啰们,是无法和三合会这样庞大的犯罪集团相提并论的。

他想要知道纸上所写的傅玚,也就是红毛,究竟和三合会有什么关系。毕竟自己的人生已经被毁得一塌糊涂,他不愿再不明不白地陷进更大的麻烦里。

大概是觉得没有必要再躲藏,莫柯从藏身的书架后走了出来。他的眼眸里泛出潮气,眼圈湿润通红,像是被怒火烧的,又像是被委屈劲儿给憋的:“那您先告诉我,您和傅玚是什么关系。”

顾书轶懒得回答他,只是眯起双眼,用不耐烦的眼神催促着莫柯。

莫柯咬牙切齿地说:“……您是被他逼迫的吗。”

“不是。”顾书轶强压着怒意。竟然怀疑他被逼迫着和其他人性交,这简直是对他最大的轻视与侮辱。

“那您为什么要和他!”莫柯却再也无法抑制自己的情绪,在他怒吼出声的同时,眼泪也不受控制地涌了出来,“您明明是我的法利亚,怎么能和他这种走狗、这种败类做那样的事!”

他还要再发作,顾书轶却已经把他仰面按倒在书桌上,冷眼看他挣扎得狼狈万分:“我不是法利亚,这个世界上根本不存在法利亚。我没有必要、更没有义务帮助你。”

听到他说出这样的话,莫柯眼底的光彩一点点地黯淡下来。他眨了眨眼睛,眼角到太阳穴之间出现了曲折的泪痕,抓着顾书轶衣袖的那双手也缓缓松开。

“你应该听说过孙兴达吧。”尽管努力克制着情绪,莫柯的声音还是抖得厉害。

顾书轶拉了他一把,让他从桌上坐了起来:“听说过。三年前,他死了。”

“他原名不叫孙兴达。孙这个姓,是他在港城认的义父赏给他的。”莫柯垂眸望着地板,语速缓慢,“他的本姓,是莫。”

“他有少精症,所以他一辈子睡了那么多女人,却只生了一个儿子。儿子的出生也完全是个意外,有天他喝醉了酒,一个相貌普通的女佣来伺候他洗澡睡觉,却被他错当成了自己包养的女明星,然后强奸了她。醒酒之后,他嫌对方长得不漂亮,哪怕后来得知她怀孕了,也只是把她丢在一幢破旧的别墅里,不闻不问。”

莫柯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才接着说下去:“这个女佣,就是我的母亲。”

顾书轶愕然地望着他,着实没有想到,这个胆小懦弱、动不动就掉眼泪的少年,会是曾经在黑道上叱咤风云的孙兴达的独生子。

“后来他五十多了,突然检查出了癌症,才想起来自己有这么一个儿子。那年我十二岁,从小到大的大多数时间都关在家里,也没上过一天学我现在认识的字,会做的算术,都是我母亲教我的。他嫌我不成器,却没有别的选择,草草立了遗嘱,不到一年就病死了。”

莫柯扯了扯嘴角,面上的表情嘲讽不已:“可他忘了,自己还有个弟弟叫莫谦,按辈分来说,也就是我的叔叔。这个莫谦比他小了快二十岁,也在港城混过,但是始终没混出什么名堂来。三合会在莫谦眼中,肯定就是块儿迟早得吞到肚里去的肥肉。孙兴达病得卧床不起的那段日子,没人愿意守着这么一个将死之人,要么内讧,要么另谋出路,加上政策收紧了,黑道越来越不好混,整个帮会就快散了。然后莫谦回来了,拿着他最硬的一张牌。”

“他勾结了省公安厅的舒厅长。当时那种情况下,其他帮派都人人自危,莫谦却当A市是他家后院,可以为所欲为。后来,三合会就成他的了,还有好些不归三合会管的场子,也通通易了主。至于孙兴达那份儿遗嘱,完全就是张废纸。但废纸归废纸,他坐上那个位子后的第一件事,你知道是干什么吗?”莫柯握紧了拳头,抬起头来,那张清秀稚嫩的脸蛋上,一改往日的瑟缩与畏惧,仇恨的表情似乎能把人烧出一个洞来。

“……”顾书轶已经猜到了,但他不愿说出来,刺激到眼前濒临崩溃的少年。

“是派他的心腹来杀掉我和我的母亲。我妈她用身体护住我,为我拖延了时间,让我留着一条命逃了出来。而她,就在我面前被活生生地砍死了……那个拿着美国的战斗刀,一刀一刀地往我妈身上劈砍,比地狱里的恶魔、修罗还要可怕可恨的人我就算死了,也不会忘记他傅玚!”

身在看守所的阅览室里,莫柯的声音从始至终都放得不大,嗓子却变得又沙又哑,像是在低声嘶吼。自揭伤疤的痛楚,和深入骨髓的恨意,燃烧着、迸溅着,让他连喉音里都含满血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