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隽明睡眼惺忪地起来,把棉袄扔他身上,晃晃绳子,“赶紧去。”
“嗯。”郑榆爬起来开门,郑隽明跟在他身后头,线松松牵着两个人。
郑榆撒尿,郑隽明在院子里等他。等他那边完事儿了,往回走几步,留出恰当好的线够郑榆去水管那里洗手。
已是冬季,郑榆嘶哈嘶哈用冰水洗完手,抬头一看,一轮圆满明月正正悬在当空,周遭一丝云也没有,他惊叹:“怪不得今天院子里这么亮。”
那边哥在他洗完手的时候就转身往回走了,郑榆手被线拉起来,他往回扯,“哥,你看啊,月亮好圆,好亮!”
线被扯得紧紧的,哥不出来,那郑榆只能进去,“真的好圆呐,像黄面饼子……哥,有点饿了。”
郑榆逐渐发现这线很好用。当哥生他气背对着他的时候,他坐起身把哥扯过来,让他对着自己。
当哥晚上学习到很晚,自己实在太困撑不住先睡的时候,系在哥手腕上的线随着哥写字轻轻晃动,能够伴他很好眠。
还有就是,除夕夜,大人们赶不回来,也没有电视看的他们早早钻被窝睡觉,在凌晨的时候,被烟花吵醒的郑榆,会扯着线奔院子里去,在绚烂的烟花底下把哥从屋里扯出来。
“多好看啊,五颜六色的。”郑榆站在院子当中,仰头看着,嘴里哇着,郑隽明被细小的线拉出来,站在屋檐底下。
郑榆晃动线,“过来嘛。”哥不动,郑榆拉,拉不动,最后郑榆两手拔河一样攥着线,终于把他哥拽了过来。
他从屋檐下向前走了两步,和郑榆站在同一片天空之下。
郑榆一会儿看看天,一会儿看看哥,嘿嘿笑,“哥,过年好呀。”
要说,中国人过年时放烟花,当真是个顶好的传统。
一年一年,什么都在变,但不管你变成什么样儿,你都得点着引线,抬头等它升空,看它在天上绽放,落下一场永远也不会落地的岁月的雨。
人总会对某一年的烟花印象深刻,在很久之后都能对它的美丽娓娓道来,自以为印象深刻的是烟花,但其实是人,是站在一起看天空的某个谁。
那个人就像是时间线中的描点,在记忆中永远和烟花一样醒目璀璨,也像道被年年重新撕开的伤疤,疼痛、永无痊愈之日。
这些是郑榆后来才领悟到的,十几岁的时候,少年无愁一身轻,反正哥嘛,会永远陪着他过年,陪他看花的。
他们可是兄弟,这辈子打断骨头连着筋、永远无法割断血缘的亲兄弟,他们永远是一家人,哪怕死了,都要埋进同一片坟。没有任何事能把他们分开。
“这城里的烟花,看着和村里的没啥区别呀。”
两兄弟在村里留守了五年,今年郑世辉和彭舒云回来,在县城买了楼房,这刚搬过来,就过年了。
刚才在屋里看春晚,听着外面呲呲啦啦开始放花,郑榆拉着哥下楼看。
“哎不过,花样是比村里放得多。”这五年,郑榆窜了不少个子,半大小子正是疯长的时候,五官终于不似小时候那么圆润可爱,有了些棱角,但总归还是小时候的等比放大版,和越长大脸越冷的郑隽明站一起,显得可亲近得多。
“孩子们,吃饺子啦。”彭舒云拉开窗户喊他们。郑榆吸吸鼻子,依依不舍地又看了两眼,“走吧,哥。”
俩人往回走,郑隽明从身后拽住郑榆的帽子,郑榆哎呦一声,捂住脖子开始演:“大侠,你我无冤无仇,为何要锁我的喉。”
是为了给他戴帽子的郑隽明闻言,胳膊顺势环住他脖子,勒住他,“因为大侠杀人不需要理由。”
“你这是伤及无辜啊。”郑榆挣扎,越挣扎被哥锁得越厉害,最后腿都腾空了,无奈之下求饶:“饶命!好汉饶命。”
郑隽明放开他,郑榆气喘吁吁,热得摘下帽子,又被郑隽明一把戴上。
“哥,好久没跟你玩过了。”郑榆揣着手,没骨头似地靠着哥走,“哎,你上了大学,就不爱跟我玩儿了。”郑榆作伤心状,“呜呜,这就是成长吗?”
郑隽明懒得理他又戏瘾大发,先一步进门。
“回来啦,快先去跟着你爸爸拜神拜爷爷奶奶,然后吃饺子。”彭舒云给她的孩子们喂饺子,是一对三周岁的龙凤胎,男孩叫郑知女孩叫郑棋,是在去城里两年后生的。
郑世辉正在厨房盛上供饺子,见两个孩子过来,招呼他们去拜爷爷奶奶。
北方过年时请爷爷奶奶,不是真的爷爷奶奶,是去世长辈的泛称。家里会在过年那几天挂上轴子,轴子是一副巨大卷轴,上面画着郑家庙堂,写着每一位去世长辈的姓名。
郑榆站在轴子前,看老爷爷老奶奶他们的名字,问:“哥,咱们死了也会把名字写上去么?”
郑隽明嗯了声,郑榆又问:“那咱们名字会挨着么?”
“不会。”郑世辉端着饺子过来,“你当然是和你媳妇儿名字挨着,你哥也是,和他媳妇儿挨着。”
他乐呵呵地说:“到时候我跟你舒云姨的名字,你们写的时候,可得给我们挨着写。”
郑榆赶紧转头去看哥,哥果然垂下眼,郑榆挨过去,抓抓哥的手指头,等郑世辉去厨房,他小声说:“没事儿哥,反正到时候是咱们写,咱把妈也写上。”
“不用。”郑隽明看着轴子,下意识地轻轻回握着弟弟的手指,“妈一个人更清净。”
这几天小辈要供奉好,招呼爷爷奶奶吃好喝好,初二一大早再把爷爷奶奶送回坟上。
郑世辉带着孩子们磕头,他跪在最前面,郑榆和郑隽明跪在后,小郑知还太小,彭舒云让他意思意思算了。
磕了三个头,郑世辉跪着念叨:“爷爷奶奶保佑郑家,让孩子们好好的......”
郑榆和哥并排跪着,他侧头偷看哥,哥目视前方,神色很淡。
拜完爷爷奶奶,一家人坐一起吃年夜饭。
郑世辉回来之后,脾气好了很多,家里添了一对儿龙凤胎,他好像突然学会了怎么做一个慈父。
说起他这几年的经历,也算得上一个小小的传奇。他先找了好几份工,又苦又累也挣不到多少钱,和彭舒云过了两年苦日子,后来身体实在吃不消,找到一个相对清闲的看大门的工作。
那个厂子里有个戴眼镜的年轻人,天天夹着公文包,一个人不声不响地上班下班。有天,在厂子附近,这年轻人遇上劫道的,叫人拖到胡同里打。
厂子里不是没人听见,但都没管。郑世辉听着他被打得惨叫,实在不忍,拿着棍子过去,最后那几人跑了,郑世辉被划了一刀。
那年轻人感激他,经常给他送些东西,后来有天,郑世辉见他竟然开着一辆小轿车,诧异问他:“小眼镜儿,你发财了!”
小眼镜神神秘秘地把他拉到一边,低声说了几句话,郑世辉头一次知道世界上还有种挣钱的方式叫炒股,不用卖力气,不用干活,坐着就能挣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