凉军行了数日,已渐渐脱离了官道,一路行来,没有人和她说过一句话,除了有人会给她送来食水,仿佛和在青岩寺被禁锢的日子并无甚分别。

南漪实在无聊的时候,偶尔打帘看看外面,苍茫戈壁,乱石飞沙,杳无人迹,不远处有伶仃的胡杨和骆驼刺,唯有它们还在寒风中枯守,那是唯一的热闹。

这几日,南漪几乎都待在马车里,一路不停颠簸,骨头都快要散架,直到这日暮色四合,大军行至一处,整军安营扎寨,而她的车架并未与大军同扎一处,又复行了几炷香的功夫,拐到一处驿站。

南漪爬下马车,扑面而来的北风令她止不住的颤抖,不由裹紧了身上的狐裘。这狐裘并非女衣,是男子样式,那日不知被谁扔进她的马车里,她当时正冷的瑟瑟发抖,哪里还顾得上旁的,一把捉了披在身上,再也不曾脱下过。

他们一行人方在驿站外落脚,就从里面走出一个矮胖的中年人,观其穿戴,该是此处的驿丞。

见他一双眼睛只在人群中打了一晃,便快步朝某个方向去了,南漪回头,见湛冲正翻身下马,又将缰绳拋给后面的从官,那驿丞忙上前躬身拱手道,“数日前下官就接到传书,说殿下不日要途径此处,令下官好生接应,殿下长途奔波劳苦,快进去好生歇息才是,其余的就放心交给下官吧。”

湛冲无甚表情,脸上寡淡得仿佛这戈壁的景色,只微一点头,便大步朝驿站走去,及要走到南漪身边时,她下意识低头朝一旁避去,谁知那人目不斜视经过,就在她将将松了口气时,一只大手横叉过来攥住她的手腕,拖着她踉跄往里走去。

几人进了驿站,里面炉火燃得正旺,与外面的酷寒相反,这里竟暖如暮春,南漪吸了吸冻僵的鼻子,冷暖倏变,竟惹得心头愈发打起颤来。

湛冲拉着她走到一处桌前坐了,亓官等人也纷纷寻了一旁的空桌落坐,南漪略显防备地看着湛冲,他们自从那日在山门外他将自己扔进马车后,直到今天,已多日未见了。

南漪是过了许久才知道,原来凉人此行是要远赴西南平乱,行军打仗还要带上她一个女流之辈,究其原因,原以为他不过如此,也只个暴戾的喜好渔色之徒,可他也并未如她所想的那般行事,二人到现在共处的时间亦寥寥。

南漪正无意思量,不防眼前被他推来一盏酒,她警醒地抬头,皱眉道,“我不饮酒。”

他亦端起杯酒,微微晃了晃,漫不经心道,“这驿站偏僻,能供来这秫酒已算难得,这样的时节连日在外行走,若再不饮些热酒会作病,过了此处,下一处驿站要过了这片戈壁,轻重缓急,心里总要有本账。”语毕,哂笑一声,又将自己的杯中酒一饮而尽了。

第0026章 第二十六章 驿夜

南漪闻言,心里清楚他所说是真,于是沉默地端起酒盏,小口小口地饮下这秫酒。

她并非滴酒不沾,先生生前独爱酒,避世蟒山,无人对酌,便只能拉着她同饮,她的酒量算不得顶好,但这种秫酒倒也难不倒她,只是如今这情境下与他对饮,心中只觉怪异非常。

不久驿丞安排人端上来冒着热气的羊肉汤饼,这一行人除却南漪,皆是男子,军中汉子常年饮风食露,如今能坐在避风有炭火的地方吃上一碗热乎乎的汤饼,更勿说还有烫好的热酒,哪里还有比这更舒爽的事?虽然驿站做出的吃食与美味无关,但丝毫不妨碍这些凉军士官们大快朵颐。

一群糙汉子,聚在一起狼吞虎咽地进食,动静可想而知。

南漪耳边尽是咀嚼吞咽之声,她捏着筷子拨了拨略带膻气的羊肉,那肉肥多瘦少,虽然她腹中空空,可对着这一碗肥腻的红肉也实难入口,因而只挑了几筷子汤饼吃了,不经意抬头,却见对面之人沉默而安静地进食,他倒不似那群人一样,仪态甚至算得上优雅,在满堂啧咂之声中,他们这一桌倒显得有些格格不入了。

南漪本来胃口就不大,遇上喜食的还能开胃多进一些,如今勉强吃了几口,就放下了筷子,可没想到对面之人却不动声色将这满满一碗汤饼吃了个干净,本以为他这种养尊处优的天潢贵胄对这样粗鄙简陋的吃食定然瞧不上,这倒令南漪多少有些意外。

待众人酒足饭饱,驿丞着人安排了好了各自下处,一面吩咐下人给湛冲房里抬了半桶热水,一面道,“下官无能,只能供出来这些热水了,此地荒寒,多有不周之处,还望殿下恕罪。”

湛冲走到窗边,拨开窗棂朝外瞧了瞧,头也不回道,“无妨,从这里往鸠里有三通路,如何行的便宜?”

驿丞连忙道,“回殿下,舆图上虽绘制了三条通路,可其中一条路要横穿曝骨滩,此路通鸠里路途是为最短,可也最为凶险,中途更无可补给之处,所以还望殿下斟酌,而其他两通路则是从旱湖南北分别穿行,路途倒是相差不多。”

“这其后两条路,哪条通行更费时些?”

“殿下若想省时,可择旱湖以北那条通路,只是如今这时节从那里行军,总是比春夏要遭罪些。”

湛冲略一点头,摆手挥退了驿丞,这驿丞虽然驻守这荒脊之地,却是个极有眼色的伶俐人,躬身倒退着出去,经过南漪时,还特特冲她又呵了呵腰,人出去了还顺手带上了门。

南漪如今哪里还能和他独处一室,下意识就要推门而出,可却听得身后那人道,“你如今尚能囫囵站在这里,是因为和我在一起,你今晚若单独走出我这屋子,我怕你难见明儿的日旸。”

话音未落,只听“哐啷”一声,门被她用力打开,他亦未上前阻拦,哼笑一声,旋身坐在桌旁,兀自倒了杯茶来自饮。

南漪似与他赌气一般走了出去,方站到廊下,只见几名上凉军将仍聚在明堂中饮酒,不知说到什么兴处,几人皆弃了酒盏,人人捧着酒坛牛饮,其中一人余光见着了她,连忙放下酒坛,拐肘顶了顶身旁的同袍,示意他们,几人纷纷朝她望去。

南漪见他们脚下倒着不少空了的酒坛,那一双双不甚清明的眼睛里蕴藏着不可言说的污浊,其中一个留着络腮胡子的阔脸莽汉且已扔了酒坛,正一步三摇地朝她而来

湛冲手中的茶犹未饮尽,就见方才昂然闯出去的少女,上气不接下气地冲进房内,迅疾地转身又合上了门。

南漪一时困窘,面红耳赤,不知如何面对这样的境地,正不知如何是好,又听身后那人发出一声刺耳的笑声,清泠道,“过来给我卸甲。”

第0027章 第二十七章 善恶(1000珠加更)

南漪终于不得不被迫认清一个事实,自己如今身陷虎穴狼群,周遭皆是暗藏的世间极恶,若想最大程度的保全自身,唯有暂且蛰居在他的羽翼之下,加之这戈壁凶险,就算侥幸逃离人祸也会面临天险难度,诸害相权,以静制动,为今只有维持现状,或许才有赢得转机的时候。

虽然想通了关窍,可真到与他面对面虚与委蛇,还是心内惴惴,这种天然恐惧源于两人的初始,每每想到那些不堪回首的噩梦,都令她悲愤难平,每每强抑着与之周旋,都告诫自己当做修行磨炼,也不知这种钝刀割肉的日子何时才到尽头。

湛冲看着她背身愣了半天,还是乖乖走到自己身边,这才转了口气淡淡道,“军中大多糙人,之前他们只不过顾及我才没有动你一根手指,可千万别用文人那套酸腐意识度量他们,他们只不碰两种女人,生他们的和他们生的……”他一把扥过她,大掌圈住她的纤腰,歪头仔细打量她的眉眼,“很可惜,这两种你都不是,你如今唯一的出路就是做我的女人,好生恶死,人之天性,他们就是再馋女人,你也不值得让他们拿命去换。”

这些她早已想了个清楚,只是如今被他明白说出来还是令她焦灼不安,可也不再把情绪做在脸上,看得出这人一贯的强权霸道,早已习惯了操控,若与之硬碰硬,自己半分好处讨不到,不若换个巧法儿应付他。

于是咬咬牙,抬起头,只做一副梨花带雨模样,眼角衔泪,盈盈与之对视。

她本就天资艳绝,平日与他冷脸惯了,这一会子忽然转了颜色,柔柔怯怯,欲语还休的模样,任是湛冲这种十足的冷硬心肠也不自觉放软了神色,淡笑道,“你只要乖乖听话,按我说的做,我自然保证没人会伤害你。”

南漪腹诽其五十笑百,可也不会再顶嘴,专注盯着他的眼睛,哽咽着道,“怪道世人皆不愿沦为亡国之奴,毛之不存,皮将焉附,不管圣人究竟有多昏聩,至少没有让我沦为仇雠的禁脔。”这带着七分真意的做戏才最能唬住人。

此话一出,果真见他的笑意溶解,沉默看了她一会儿,难得不带任何轻佻的神色与她道,“世人皆只为己身,为名利奔走驰驱,为安逸祭别人作牲,原来心性高洁,立誓悬壶济世的圣女……亦不例外。”

南漪惊诧不解地看着他,不明白他这话何意,他似看出她的疑惑,又继续道,“你和你师父避世太久,久到已经体察不出这世间的大恶大苦,你以为如何是为善?”这最后一句话,她竟莫名听出些咬牙切齿的味道。

她直视他的眼睛,不自觉吞咽了下口水,才答道,“与我而言,怜爱弱小,济世救人,即是行善。”

谁知他听得这话竟笑起来,轻蔑道,“你这一生能怜爱几人?又能搭救几人?”

“不过是尽己所能罢了。”

“好一个‘尽己所能’,你恼我强了你,恨我可以”说着一把掐住她的下巴,向上抬了抬,“不过有件事你得知道,因为你生了这张脸,一旦离开蟒山就注定不可能全身而退,即便不是我,也会是别人。”

南漪沉默不言,心知他此话不假,当初那个面白无须的男子应是内侍,点选出她们这一行人,也应是进献给上凉贵族,只不过她的磨难来得比她们更早。

“你们整日与针砭药石为伍,便只想着医治肉体病痛,不防试想一下,你应是废了许多心力功夫,终于治好了一个妙龄女子,然后没多久,她就被你们圣人送到上凉权贵们的床榻上,他们是什么人呢?你以为会像我这样,只是站在这儿和你废这许多话?他们耽酒迷花,多的是腌臜的手段花样,那姑娘日日生不如死,那么你究竟是行善……还是助纣为虐?”

第0028章 第二十八章 卸甲

南漪大惊,从未深思过的那些被他挑破直面开来,残忍的,丑陋的,不可名状的失落委屈几乎压垮了她。一瞬间,脑海里想起先生,想起青苑,想起自己多年坚守的信念,那些原本还鲜活的东西仿佛沙塔,指尖一点,轰然坍塌。

她气息不稳,急切道,“你不过是在为自己的野心寻找借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