庞戬忍不住问道:“师兄,你为何不筑基?”
苏准摇头笑道:“老啦,我现在筑基也走不了多远,浪费灵石罢了。再说老苏这辈子,有功有过、有顺有逆,无执着之心,无未竟之事,不虚此行,没有仙人的道心。”
庞戬欲言又止。
苏准便笑道:“怎么,人事变动如潮水,风往哪边吹,水往哪边流,你又看不懂了?”
“也没有,就是……乱得人心累。”庞戬捏了捏眉心,“我以前以为,既然有幸入玄门,平白比别人多出一两百年的寿,又有些特权,就该克己守心。规矩就是规矩,人间行走就到半仙为止。这么多年不敢越雷池一步,不管遇到多难的事,都撑着不碰筑基丹……现在可倒好,外门一让筑基,跟仙山就没界限了。哪个资质稍好的半仙灵骨一成,立刻就有人暗中递道心资源拉拢,除非自己已经有道心,否则推拒倒显得不识好歹您看看,风向这么一转,以前的坚守就都成笑话了不是?”
苏准耐心地听完,不慌不忙地拈须笑道:“那要看你守的是什么。”
庞戬微微一愣,咂摸半晌,正色道:“是,多谢师兄指点。我……”
正这时,庞戬手上一枚扳指微微热了一下那是天机阁新装备的通讯仙器,比之前的版本更快,里面有一个铭文芯可以定期更换,由镀月峰统一发放,传信更快,保密性更高。
庞戬伸手一抹,飞快地看了一眼来信,神色有些意外。
苏准:“哪里又出事,就忙去吧。”
“倒也不是大事,”庞戬沉吟片刻,“奚贵太妃没了。”
苏准先没反应过来“奚贵太妃”是谁:“谁?”
“开明司庄王的生母。”庞戬道,“周楹先天灵骨,天生比人少了百年炼骨这一节,只要开窍有道心,随时能筑基。自从开放外门筑基,我听说整个玄隐山都在盯着他。他之前一直用‘父母在,尘缘未断’拖着,这回怕是没借口了。”
苏准奇道:“拖着不筑基?”
“那魔星不想被道心约束,陆吾行事出格,仙山之前就一直有人反对,只是近年来邪祟风波愈演愈烈,四境不安,也是没办法。内门便一直想将他纳入某一峰,以道心牵制。”庞戬叹了口气,“丧期过去,他若再不肯接道心筑基,恐怕要说不过去了……也好吧。”
金平庄王府,前来吊唁的宾客络绎不绝,“庄王”四平八稳地应付着,一步也不错在场凡人和外门修士们谁也没看出来那只是个没心没肺的纸人。
一阵清风吹过缟素的王府,径直钻进后院。
后院幽静极了,白纸灯笼挂在古朴的亭台尽头,唯有南书房亮着盏灯。
小火炉上蒸腾着一壶雪酿,甜腻的异香飘得满屋都是。
这东西他第一次尝,据说一盏下去,能消百忧,奚紫衣泡在雪酿里大半辈子,走的时候脸上都还带着恬淡的笑容。
他很想知道,雪酿里到底有个什么极乐世界。
可这东西香气浓烈,口感却寡淡得很,两杯下去,他没喝出什么滋味。眼前闪过些浮光般的虚影,他懒得仔细看那玩意比世情还假,骗不了他。
唯一的好处时,每多喝一口,他的视听就会朦胧一些,也许再来一杯,他就能变成个清静的聋子盲人。
白令黏在墙角,想劝又不敢,眼看周楹端起第三杯,忽然瞥见书桌角落里一棵转生木做的盆景无风自动了一下,半魔立刻松了口气。
“多事,”周楹眼皮也不抬道,“你俩都是。”
盆景里伸出一只白骨爪子,仔细看,骨节上有不少裂纹,关节都错着位。然而只一闪,那骨骼便自动长好了,皮肉与筋骨飞快搭上,伸到周楹面前时已经完好如初,轻巧地拿走了他的白玉酒杯。
周楹一恍惚,盆景刹那间变成了真人……依稀还是十七八岁的模样,你捅我一下、我捅你一下地跟只肥猫互相伸爪挑衅。
他方才呆了一瞬,便见那白玉酒杯消失片刻,又递了回来,里面雪酿还剩大半杯。
醉生梦死的雪酿表面浮起气泡,聚成一行小字:“没味,给加勺糖。”
周楹眼前所有幻象顿时灰飞烟灭,他回过神来,揉了揉太阳穴,弹指熄了热雪酿的炉火:“滚,别处点菜去。”
那手将白玉杯放下,手指在杯壁上轻敲。杯中酒酿顺着手指变成了一只圆滚滚的小狗,在书桌上撒起欢来,讨人嫌地踩了一堆湿哒哒的脚印。
周楹板着脸道:“你不是在百乱之地闭关了吗,又出来干什么?别的升灵闭关动辄百年,你怎么回事,隔三差五就得出来放个风,身上有钉子怎么的?”
“三哥,我听说个事。”雪酿凝成的小狗摇着尾巴,口吐人言,“你猜是什么?”
第144章 风云起(二)
当年玄隐三长老将奚平封印在无渡海,算是将“不驯道”和“周家养魔”这两件不光彩的事勉强压住了,但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东海劫钟声瞒不住其他几座仙山,有心人看着大宛国内的动荡,多少都知道点什么。
秋杀虽然死了,悬无师徒,以及从陶县背走无数铁锅的余尝还活着,转生木在该知道的人那里,都已经不是秘密。
玄隐山那边一直没吭声,缘由挺复杂的。
一个主要的原因是,升灵的不驯道翅膀硬了,已经没那么容易除了。根本抓不到他不说,就算抓到了,弄不好也得请镇山神器,奚平罪不至此,再说玄隐也丢不起这个人。
再一个,至今在明面上,奚平依然是正经八百的飞琼峰弟子。
照庭之所以必须要化外炉才能修复,一来是照庭碎得太特殊、现存的炼器道没人有那么高修为,还有就是它少了一块。这种级别的神器掉个渣、裂个缝都无比凶险,何况是直接缺个口呢?而最后,哪怕支将军明知道本命剑修复失败自己必死,奚平真身也已经脱离无渡海,那块碎剑随时可以回收,照庭碎片依旧不肯出来……幸亏点金手靠得住,最后成功修复的照庭比原本的尺寸薄了一分。
至此,支修的态度已经非常明确。
他有可能是有史以来最年轻的蝉蜕,玄隐未来的一个支柱。
如今玄隐内部大洗牌,赵隐已死,司命和新的司礼态度都很暧昧……再加上奚平本人嘴上说不能与玄隐善罢甘休,他也不是孤儿他父母、家大业大的外家都在金平,哪怕再过百年,尘缘断得差不多了,还有周楹,还有支修。他要是真想作乱,灵台里的照庭也未必只会袒护他。
反正基于以上种种,玄隐山干脆黑不提白不提,对外假装没这回事,只暗中在永宁侯府附近设了不少眼线。
“我不猜,你先等会儿,”周楹在那狗头上弹了个符咒,雪酿凝成的水球立刻冻得结结实实,冰狗被他一指弹得在桌上打了俩滚,好歹不到处流汤了,“我以为你去百乱之地是找你那朋友去了,你到底在什么鬼地方闭关,怎么还耳听八方的?”
“阿响啊?我找她做什么,她穷得叮当响还得拖家带口,自己都吃了上顿没下顿……哎,这不重要。”
周楹面无表情地看着他。
奚平:“……”
唉,还是得交代。
奚平当年先是在西楚,把悬无项荣和濯明等人挨个迫害了一遍,反正那几位死得死、逃得逃,就算看见了,也暂时没法找他的麻烦。然后他自我反省了一下,也觉得不大成体统,毕竟靠造谣报仇的升灵可以说是开天辟地独一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