滴答
宋津言抬手摸了摸自己的脸,发现并没有流泪,但恍若水滴一般的声音又是如此明显,在他看着照片每一秒回荡在他耳边。
他抚摸着照片上惶然的怜南,第一次恨起前面那个人。
要有多没用,才能让怜南哭成这样。
宋津言将照片抱入怀中,眼眸中一点一点酝酿着风暴。怜悯和嫉妒都是锥心的毒药,宋津言任由自己的心脏停止跳动又急促起来,到终于受不住时,他踉跄着起身吃了药,靠着墙坐了一夜。
隔日早晨,王嫂假装不经意路过宋津言房间,刚走过一步里面突然传来低哑的男声:“王姨,能借一下你的手机吗?”
王姨小心地把自己手机递过去,看见青年垂眸用回形针扣开了放卡的卡槽,从风衣口袋里面拿出一张卡放了进去,重新开机后打了两个电话,第一个是一家饭店,给什么人订了中饭和晚饭。
然后,给手机置顶的人打了过去,几乎是电话接通的那一秒,青年脸上的表情开始变得温柔起来,隔得有些远,王姨没有听清,只猜出对面应该是刚醒,这边温柔地哄了两声才说吃饭的事情,然后又是说自己没事,等明天就回去。
昨天那场吵架没有人不知道,虽然不知道具体原因,但是王姨还是忍不住开口劝和。主顾是很好的主顾,少爷也是很好的少爷,若真有什么矛盾,也应该只是小矛盾,父母子女之间不要闹到这个地步。
但看着青年的背影,王姨将手机放回口袋中,轻着步子走了。
*
宋津言不知道是,后来怜南吃饭的时候又给他回来一个电话。那个电话很久没有被接,怜南一连打了三个,最后安静下来后拨号记录页面往下翻了翻,给那个标注着“宋伯母”的电话号打了过去。
过了很久,那边才接,怜南轻声喊了一声:“宋伯母。”
“……小南。”
怜南一懵,明白可能发生了些什么,但不知道昨天晚上具体发生了什么大概率还和他有关的情况下,怜南不好贸然开口。
宋母接起了话,她问了一个很奇怪的问题:“小南,你心里是不是很恨我们,你知道的吧,当初你家出事,我和你伯伯没有出手。”
怜南手一顿,回答了后面一个问题:“嗯,我知道。”
“他们都说你蠢,伯母以前也觉得你蠢,偌大的家产就这么被分了,小南,当年为什么不来求伯伯伯母,你知道的,如果你把请求摆在明面上,伯伯伯母出于面子,怎么都会帮你一些的。”
怜南放下筷子,也没有继续吃的心情,他像是说着无关紧要地事情一样说着怜家当初的灭亡:“只是一些钱财。”
那边安静了一会,温柔带着哭泣的女声又传来:“小南,说实话。”
怜南手下意识扣了扣,破皮了也没有发现,声音再出来时轻地像羽毛:“他会为难。”说到这里,怜南觉得说清楚一些也没什么:“比起那些钱财,或者将那些人送入监狱,我更不想宋津言为难。怜家的窟窿在那里,他们迟早会自取灭亡,没必要……钱财就更没必要了,我如果要,宋津言会赚的。”
宋母在电话那头泣不成声,平日的端庄没了个干净:“所以他从那时候开始就决心和家里划清界限了是吗,小南你也知道是吗,甚至后面那么难都没有回来求过我们一回。”
怜南说不出话了,的确有一段时间很难。
医学院很忙,但为了他,宋津言每天还是要出去打工或者接一些和黑工没区别的单子。那时候怜家还没有彻底成为白骨,在C城算是瘦死的骆驼比马大,宋家那边又放了话,他们过得最惨的时候吃了上顿没下顿,他又总是生一些很娇贵的病,因为爸妈的离开被打击得浑噩了很长时间,宋津言就一边上学,一边打工,一边守着这样的他。
再谈起来,怜南也觉得有些说不下去。
他一只手抱着自己的膝盖,一只手拿着电话,很轻很轻地问:“伯母,人生很短,我不怪你们当年视而不见,也不怪你们在那时候带走出了车祸的宋津言,但真的不能……真的不能成全我们吗?”
“宋津言是你们的儿子,你们生他养他,他一直也很努力还着你们的恩情,在圈子里面,他一直是你们挂在嘴上的骄傲不是吗,那些他不喜欢的宴会因为你们他也一一去了,不喜欢打交道的人也谦虚地一个个喊叔叔伯伯,他也不喜欢喝酒,也喝了很多酒,伯母,我也是他的爱人,不管是以前还是现在,除开那两年,我们从出生开始就几乎朝夕相伴,他忘记我之后还剩下多少记忆,他没有因此而疑惑过吗,以我对他的了解应该是有的,他应该也试探性问过你们,你们怎么回答的。”
宋母握着电话的手在颤抖,她们是怎么回答的。
面对失去了人生大半记忆陷入迷茫的儿子,他们笑着说没有呀,说医生说了是会有些后遗症但没什么的,说他们搬了家所以很多东西都不见了……
津言不是没有用疑惑的目光看向他们,他们却只是笑笑,拿出一沓照片问有没有他心仪的女孩子。
……后来津言就不回来了,连过年都住在了医院。
第一次拆出玩偶里面的摄像头时,津言只是轻声说以后不要这么做了,第二次拆出花盆里的摄像头时,津言把花放到了他们的房间,后来……后来……
没有后来,只有他们自欺欺人的一切。
那场车祸,医生告诉他们病人可能失忆忘记了一些东西的时候,他们觉得天都在助他们,他们按照医生所言选了让津言更难想起来的药,切断他所有的人脉关系,销毁他曾经存在的证明,像一个刽|子手一样斩断津言和过去一切的关系。
他们让津言飘在上空冷冷凝视的灵魂知道,一个人终究难以抵抗庞大的家族,所谓的爱也不过是镜花水月。生恩,养恩,非剔肉还骨,如何还的清。他是她们的儿子,这一生本就是他们意志在这世上的延续,本就该为了他们的理想不发一言地拼命向前。
爱,自然爱,怎么能说这里面没有爱呢,爱是他年幼时呼吸的每一口空气,是他成年以后生长出的每一寸血肉。
……作为父母。
宋母泣不成声,电话“啪嗒”一下滑了下去挂断了。
怜南看着满桌动了两口的饭菜,拿起筷子又吃了一些,却还没吃两口自己也哭了出来。他一边哭一边往嘴里塞着菜,最后整个人伏在餐桌上耸动着身子。
*
宋津言如约在第二天来见了怜南。
他不知道怜南为什么突然把他抱得这么紧,但只是笑着摸了摸怀中人的头,将人一把抱起来一直抱到了沙发上,小猫也跳上来窝在他们旁边,外面的雨淅淅沥沥下了起来。
“明天要去上班了吗?”怜南问。
宋津言抚摸着怜南的头发:“晚上就要去了,本来就是请的假。”
怜南顺着宋津言的手爬到他身上:“好忙,为什么这么忙?”
宋津言温声哄着:“因为有很多病人,人总会生病,为了让人好起来,就需要有医生。”
怜南埋在宋津言怀中,俯身听着宋津言的心跳,脑子里面闪过一个模糊的念头。是在多久以前,他有些不记得了,他总觉得……总觉得在哪里听过这段话。
“……因为有很多人,人总会生病……为了让人好起来……为了让怜南好起来……就需要有医生……怜南总会生病,生病就需要医生……”
隔了一天,怜南的烧已经退了,只是整个人晕晕沉沉的,在宋津言来之后短暂地好了一瞬后又变得没了力气,他轻声重复着宋津言刚刚说的话,想在记忆里扒出是哪一刻让他觉得熟悉。
但记忆太多,他也不知道自己忘了多少,想了很久都只有淡淡的一个影。草坪,在他笑着宋津言口中的“怜南和平”时,少年笑着温柔投过来的眸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