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是这时,长舟挤了过去,凑到江子匀耳畔说了几句话,江子匀顺着长舟所指望去,看见了不远处静候的裴少淮,江子匀这才对长舟点了点头。

“江秀才请几位官爷们喝茶,官爷们跑一趟辛苦了。”长舟先掏了几两碎银,灵巧地塞进了李差头的袖袋中,又道,“还望官爷们替江秀才多美言几句。”

“职责所在,职责所在。”

长舟又拦住了那些讨喜钱的百姓们,喊道:“都有,都有。”掏了几把铜板子,远远地抛在院子外,又喊道,“大家伙沾沾江秀才的喜气才气,儿孙出人头地。”

等到人散尽了,裴少淮才走过来。

“江同学,我们又遇见了。”裴少淮作揖,又自我介绍道,“宛平县裴少淮。”

“原来是裴案首!”江子匀惊讶之意露于言表,一时间竟忘了先感谢裴少淮替他解围,而是畅言道,“我在榜下看了裴同学的文章,单粗粗看了破题几句,便可窥见气清词雅,尤其是‘岁寒’的破题,用典之妙,叫人佩服。”

又赶紧转言道:“瞧我这嘴,只顾着论文章了……鄙人羞惭,钱囊羞涩境地窘困,让裴同学见笑了,感谢裴同学方才出手相助,不知花费银钱几许,好叫我回家筹备,尽早归还。”

裴少淮笑应道:“正场那日,我不也叫子匀兄见了窘态吗?”

至于归还银钱,裴少淮已猜到江子匀是个自尊心强的农门子弟,不喜受施于人,若是说强加赠予反倒不美。

试想,江子匀能有如此才华,居于院试第三,即便家中再是贫寒,只要他肯向族长族绅开口,总不至于要住破柴房、掏不出喜钱。唯有一个解释,他独处且倔强着,好似那砖石之下的一枚种子,顶着万钧之力也要冒出头来,露个尖。

才会如此敏感。

于是,裴少淮让长舟把数报给了江子匀,又笑呵呵打趣道:“看来,子匀兄下个月的廪膳廪俸,我可以提前预定一份矣。”

江子匀位列第三,直接计入全县廪生之列,从下个月开始可以从县衙领取廪生俸禄和粮饷,免了徭役赋税,他的生活应当会改善很多。

江子匀神色松快了许多,应道:“理应如此。”

两人又聊了些学问,算是相互认识了。

江子匀赠予裴少淮的那支毛笔,就放在不远处的马车里,可裴少淮心中暗暗决定,先不急着还了,总是需要些由头,才能再与之相遇。

归去路上,长舟有些疑惑,遂问道:“少爷为何对这位江秀才如此感兴趣?”

“段夫子曾言,穷困学子,无学堂所容,无师友教化,无书卷鉴学,无有识者举荐,最易受到湮没。在如此境地之下,仍能出人一头,可见其才学之精,攻读之勤。”

没有好的族学,没有好的夫子,没有足够的典籍,也没有人替他们宣扬名声,相比于书香门第,寒门学子在科考一道上确实更难有所成就。

也有出了名的,许多都是初显锋芒之后,有伯乐相助。但更多的是没有机会露出锋芒。

长舟被自家少爷文绉绉的话给说懵了,不好意思挠挠后脑勺。

裴少淮用俚语解释道:“英雄不问出处,才俊不论贫富。”当然,后一句是裴少淮自己杜撰的。

裴少淮注意到长舟脸廓比少年时硬朗了许多,突然意识到长舟年岁不小了,遂问道:“长舟,你跟我有七年了罢?今年……”

“少爷,小的今年十九了。”

“该说亲了罢?”裴少淮与长舟闲聊,又道,“回头我叫母亲安排人,去官府把契子销了。”

“少爷,别。”长舟急道,“少爷让小的再多跟你几年罢,多学些本事,我老娘说,过个三五年再娶妻也不迟。”

“你纵是不跟我了,伯爵府也少不了你的位置。”

“那不一样。”长舟得意道,“这京都城里,秀才举人皆不少,可十二岁的院试案首,唯有少爷一个,少爷你让我也跟着长长脸。”

又满是憧憬道:“等我凑够了银两,打算在城西买个小两进,再让我老娘从城里替我说亲。”

等主仆二人回到伯爵府,报喜的衙差早走了,裴少淮的喜报也早被裴老爷子裱了起来,挂在祠堂偏房墙上,比裴秉元当年的喜报更显眼一些。

……

隔日,大宗师在贡院里办宴,上榜的六十名新晋秀才悉数参加。此宴虽远不能比鹿鸣宴、琼林宴,却也十分重要,一来是向大宗师行门生之礼,二来是感谢大宗师辛劳多日,为大宗师送别饯行。

于学子而言,宴上若能得大宗师指点一二,或是能让大宗师留个印象,督学期满,大宗师回到翰林院里,在同僚面前美言举荐,对于后面的秋闱、春闱大有助益。于赵督学而言,他身为座师,唤场下数十人为门生,大庆朝尊师重教,此“师生之情”虽浅薄,但也不失为一条人脉。

好大一张网下去,谁能料得会有几条大鱼呢?

裴少淮又见到了江子匀,江子匀穿着一身洗得有些发白的秀才服,不甚合身,却掩不住他的一身风华才气,两人相互点头致意。

裴少淮也见到三堂哥裴少?伞E嵘凫夏甓?十二屡试不中,若不开智,恐怕是要止步于此了,今日裴少?啥雷砸蝗饲袄矗?神色有些郁郁沉沉。场上有不少世家子弟识得裴少?傻纳矸荩?故意上前与其攀谈结交。

宴席开始,裴少淮站在正前方,带着众人向大宗师行礼,齐喊道:“门生拜见座师。”

宴席过半,到了大宗师指点文章的环节。按规,前十者大宗师会一一点评,后面的名次,则随缘,随性而发。

点评至第四份卷子时,大宗师刚刚语落,裴少?杀阕纷盼实溃骸按笞谑Γ?学生的文章缘何只落第四?”求胜欲显露于言表。

这样直接的发问,等同于怀疑大宗师判卷的公允,场下之人皆屏息不敢言语。

赵督学心有不快,可他毕竟是个老官场了,知晓裴少?杀澈笫抢舨可惺椋?不好当场生气,于是随意寻了个由头,道:“辞藻华丽然见解不足,平仄工整然句有庸词,尚可再上三层楼。”

裴少?刹宦?这样的评价,还欲再问,却见赵督学拿起第五份卷子,言道:“孟?o上前听评,此文……”没有再给裴少?苫?会。

裴少淮暗想,不知尚书府是如何教养这位三堂哥的,有求胜心本不是甚么坏事,可以督促自己更进一步,可像裴少?烧庋?“兴师问罪”的,求胜不成反倒得罪人……不可取矣。

又想到,按照时间推算,这位三堂哥出生之时,裴尚书已在工部干得风生水起,而后,后来者居上稳坐吏部尚书之位,此时更是隐隐有入阁之势……或许是朝务繁重,疏于管教这个幺孙了罢?又或者是裴尚书节节升高,孙子便借势居高临下,外人多捧其臭脚?

如此看来,再而衰,三而竭,也是有几分道理在的。

裴少淮只当是看了场热闹。

……

月余,裴少淮领到宛平县衙送来的廪膳,老太太还特地叫人送去后厨,给全家人做了一顿饭。

裴老爷子在祠堂里供奉了几碗白米,告慰祖先道:“先祖有灵,景川伯爵府第七代嫡长裴少淮,从今日起受朝廷粮饷,供齐家之食……鸣钟食鼎,积代衣缨,可盼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