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扬这没头没脑、离谱至极的话说出来,华彰几乎气极反笑了,他抬手按着眉心,企图用这样的方式缓解血压飙升带来的头痛。他本来就处于那种被迫处理违逆自己心意事件的烦躁中,下意识就反问道:“现在是在说笑话吗?”

孟扬眼睫颤了颤,又垂了下去。

“如果能让您开心,那您就这样认为吧。”孟扬似乎早知道会听到何种回答,但还是没能很好地掩藏那一时疼痛至极的表情。

他很快把那情绪收好了,继续平静道:“可我知道您不会娶我,不止是因为我不是女人,还因为我只是您的一个情人。”

华彰只觉得孟扬在无理取闹,既然孟扬都知道清楚自己的身份,怎么还敢像这样胡闹让他来哄?

但尽管心里觉得离谱,华彰仍在尽可能压抑着恼怒,记着孟扬还年轻,或许只是一时鬼迷了心窍,分不清利弊,所以他仍尝试着解释,甚至也没有注意到自己已经有些语无伦次:“…孟扬,你任性也要有个度!我可能没有和你说过,我是和静语分开后很久才发现我的取向不是女人,这样我以后也不会结婚的,我根本...”

“任性”两个字狠狠戳伤了孟扬。

他那样痛苦纠结的事情,对于华彰而言,只是用“任性”两个字就概括掉了。

于是孟扬语气骤冷,甚至连称呼也变了,打断他道:“华总说笑了,其实您取向是男人还是女人,都不是需要和我解释的事,”

然后他顿了顿,又补了一句不知道到底是对华彰还是对他自己说的话:“反正不是我,您总也会找别人的,不是吗?”

“任性”两个字换来了往华彰心口猛砸的一块巨石,那种喘不过气来的沉重压得华彰难受极了。他当然知道孟扬指的是会所他带出来的男侍,可他分明都已经亲口承认那是只是为了气孟扬而出的下策,而且他也为那个幼稚的试探付出了简直称得上惨烈的代价,那样任凭孟扬欺负、予取予求,只为了哄孟扬不要再生气。

他以为他已经哄好了,原来只是他以为。

华彰当即就想告诉孟扬,这根本是无稽之谈,他第一个男人就是孟扬,也根本不打算找别人这种话。

可他强势惯了,他根本说不出,而且拿什么第一次去挽留另外一个人这种事对于华彰而言,是示弱、是丢人、是不像个男人的笑话。

火气、委屈和难过一起往上窜,华彰连一贯的自持也无法维系,可支配他的仍然是要孟扬回心转意的想法。

华彰有点无措地四下看了看,还记着毕竟在停车场,或许会有别的宾客。他要脸,真是不想让哪个宾客碰见他这样低三下四哄情人的模样,只想快点把这出闹剧结束。他眼睛都红了,既像是在发火,又根本是慌不择言:

“别闹了阿扬。怎样你才能消气?你想要什么…?我都可以给你…对、对,”华彰想到了什么,急忙像抓着什么救命稻草似的继续说:“你都不记得了吗?我对你多好?…我给你买车、给小凌找学校、帮你摆脱叔叔的束缚...你想要的我都给你了不是吗?”

他只顾着提醒孟扬回想他给他的好,却没有注意到孟扬听到这些话之后反而神情愈发沉郁。

“对吧?我能给你的不只是钱啊、我…我还可以给你更多。你看,你没念成的大学,我都联系好学校了!入学通知这几天才拿到,就在车上。”

华彰还在着急地哄着他的情人,说罢就慌乱找出车钥匙,解锁车副驾驶室从储物格里头取出孟扬一直没有发现的礼物。

如果是华茵这种足够清楚华彰性格的旁观者,就会知道这是华彰这种足够骄傲和自尊的男人的表白了。但孟扬显然正牢牢被某种情绪擒获,听了这些非但没有如华彰所愿回忆起他对他的好而变回那个听话的情人,反而眉头紧蹙,表情愈发阴鸷古怪。

华彰把他仔细夹好在烫金硬质封皮里头的入学通知急切地塞进孟扬手里,主动打开了要孟扬看。他抬头想在孟扬脸上看到开心的表情,但后者的反应却让他如坠冰窟,浑身僵硬。

孟扬定定地看着他,脸上有痛苦有隐忍有不甘,但独独没有高兴。

孟扬陷入了良久的沉默。

该要如何形容孟扬亲眼看见这张写着他名字入学通知书的感受呢?

高三毕业的夏天,孟扬把自己关在屋子里一整天,谁也没有理。高考结束了,他的分数尴尬,需要比别人花上多三四倍的钱,才能够得着一个不错的学校。健叔明里没有说不愿意,只告诉他只要有办法进,就一定送他。但孟扬心里很清楚健叔夜深了一个人喝闷酒时叹的那些气,也清楚婶婶一个月要去医院几次,孟凌又要去几次。不止如此,他还很清楚,运气不会光顾没有天分的人,再来一年亦是无解。

所有的问题都只导向同一个出口。

就在叔婶都担心他担心得要撬锁破门时,他从房间里出来了。

孟扬也不知他对叔婶说这话的时候,他笑得有没有如他希望的那样轻松:“叔,婶。我不打算继续念书了。…反正我也学不明白,学了十几年,累都累死了。”

从此日子就是那样平庸得发腻,梦想在那个永不相交的平行世界里岁月静好。

十七岁那年,他因为过于清楚自己的处境,而亲手选择了自己的命运。现在却亲眼看着自己曾经那样无能为力够着的、天边明月一样的梦想,就这样被华彰用钱、用权力轻而易举的地摘了下来,轻飘飘放进他手里,说要把他错过的命运还给他。

原来他放弃的梦想只有这么轻啊。

实在是太轻了,轻得他觉得自己可笑。他这才发现他曾经努力忘记的那些为了未能选择的道路而辗转反侧的夜晚,居然是那么沉重,重得他被压得透不过气,所以他撑不住了。

孟扬发出平地惊雷一般的低喝:“您为什么要干涉我的人生呢?!”

华彰彻底愣住了,孟扬压抑着怒火的表情和尽是厌弃的语气,对他而言无不意味着责怪。

沉默的对峙里,华彰的脸色愈发难看。一腔好意遭到贬低,饶是华彰对孟扬再宠爱也没办法忍受了。他也冒了火,也不再惦记什么孟扬还年轻心性不定需要包容,凌厉气场全开:

“…对你好就是干涉你的人生了?孟扬,就算是干涉了又如何?你那垃圾一样的人生有什么值得好可惜的吗?一辈子在那间破烂的修车店里面做个工资都不够维持弟弟医疗费用的穷修理工,还根本不合理又无法推拒的债,被迫对那些徐娘半老的女人卖屌做一次赚百把块钱的牛郎兼职?”

短短一段话撕开了两人心照不宣避而不谈的,孟扬人生的真相。

孟扬身体剧烈的颤抖起来,垂在身侧的手紧握成拳,好像下一秒就要爆发了,却仍是死一般的沉默。

华彰也意识到自己言辞未免伤人,但覆水难收,再要解释什么也是晚了。

正在此时,孟扬开口了,眼里的光全灭了。

“…华总。难道做了您的情人,我就高贵到哪里去了吗?”纵然孟扬知道华彰说的这些都是事实,还是被激得厉害,冷笑着说:“我本来就是个下贱玩意,您又何必为我可惜。您也不用给我准备什么念书的机会,那根本就是浪费...是不是孟凌告诉您我成绩好,让您觉得可惜了,您才为我做这种没意义的事?...我告诉您,那是我为了激励他而骗他的。我没有继续上学,不仅是因为没钱,而且是因为我笨!我根本念不懂,考不上!”

孟扬越说情绪越激动,胸口起伏不停,眼睛发红,简直是赌徒末路的神情:

“您误会的事还不止这一件。说实在的,看您把我误解成被迫卖身,我都有些不好意思。”孟扬简直是自暴自弃了,否则也不会对心爱的人说这种话。他心痛如刀绞,却仍在继续往下说,也不知究竟是在嘲弄他自己,还是在嘲弄华彰:“卖屌是我自愿做的,您没想到吧?…就像您说的,我这样的垃圾人生,还能奢望什么正常的恋爱结婚吗?横竖不过是想些色情片情节硬起来、操进去,能拿钱还能爽,我有什么不做的理由?!”

因自卑和无能生出的愤怒丑陋至极,令人作呕。

孟扬自己都觉得自己悲哀到可笑。

华彰脸色发青站在原地,看着眼前一直乖顺的情人突然间歇斯底里的模样,陌生至极,叫他说不出话。他沉默的接纳他所有暴烈的情绪,眼睛里流转的情绪却是痛苦。

孟扬看不懂他的表情,铁了心要在今晚一了百了:

“怎么,您在知道真相了,终于觉得失望了吗?华总,您是高高在天上的人,我是在烂泥地里拼命扎根的杂种。您可以肆意妄为干涉我的人生,可您心血来潮的干涉能持续到何时呢?!等到您对我腻了烦了走开了,我要怎么留住您呢,是跪着哀求您的再次疼爱,还是干脆一麻袋把您绑起来,把您永远困在我身边?”

而孟扬还未结束这一通爆发,像被逼至绝境的狮子发出最后的低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