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家三口不再说话,只余女孩手上的烟火棒尾部的塑料纸刷拉作响。张茂漫无目的地坐着,身上的冷渐渐消失,也有可能是他已经习惯。他好像并没有特别想要去的地方,只是坐着这辆怪巴士在环城旅行而已。他偏过脑袋朝窗外望去,瞳孔习惯刺眼发白的阳光后,街上的景色便逐渐清晰。
这里的建筑挺奇怪,不伦不类的景区仿古建筑,或者真的是什么朝代的建筑风格,然而张茂是理科生,并不能准确判断。他于是只当做是景区的假冒伪劣豆腐渣建筑。吹进车厢的风带着一股焦灼的怪味,呛得整个上牙堂发痒,张茂挠着下巴和喉咙试图缓解这种诡异的不适。他发觉了怪味的来源两排房屋之间的地面上铺满了红色、白色、黄色的纸屑,那些纸屑的边缘都是烧焦发黄的,难怪味道这么大。满满厚厚的一层纸屑,仿佛是南方百年不遇的冬雪,细细密密铺盖着整个世界,连其下地砖的纹路颜色都看不清楚,一直延伸到日光来源的无尽远方。
到了某处,周围的房子毫无变化,街上也没有其他人,一家三口下了车后车子便不再开动。张茂无法,从空洞的门框之间下车,慢吞吞地走在纸屑之上。触感和味道一样怪,张茂想,脚心上硌着的纸屑有些是软的潮湿的,有些又是硬的干燥的,仿佛来源于五湖四海。他走了许多步,渐渐听到周围响起人声,空洞飘渺的,好似发音器官不是声带而是琴弦。他才发现没有穿鞋袜。
他站在原地,将脚扳起来观察,还好没有刮伤,也并不脏。
他于是继续行走,人声接近,他朝着巷子里望去,最先看到的是两个女人。狭小的巷子里头一面墙上靠着一个,手里攥一把瓜子,捻起一颗放在门牙中间嗑。他在街边停住,站立在墙角的阴影里静静欣赏两人说话。
左边的女人说:“你老公今天来了吗?”
右边的女人声音张茂有些熟悉,不过一时也想不起来在哪里听过,他的脑袋实在是迟钝:“没有,他还早呢。”
左边的女人又说:“呸,男人。当时说好很快来陪我,都是瞎咧。上个月我在公交车站看到我婆婆那个老逼了,她跟我说我老公,都再娶十几年了。”
右边的女人情绪没她的姐妹激动,只把嗑下来的瓜子壳放进口袋里,正要说话,却感到有人盯着她们。她撇过头,看到了墙角的张茂。她的瞳孔瞬间放大:“你怎么来了?”
她像看到什么脏东西似的,不等张茂反应,或是看清楚女人脸上同自己一模一样的狭长眼眶与单薄嘴唇,她就已经闪身钻回了背后的小门里。
门“砰”的一声响,张茂吓得眼睛紧紧闭上。
再睁开时,双眼前一片雪白。
他浑身不能动弹,好似瘫痪,张茂尝试着活动手指,感到食指的尖端夹着一柄什么东西,太重太重,轻轻挪动也像举鼎般艰难。他想难道是自己晕倒在了巷子里,轻轻眨眼试图让眼眶里的液体润滑一下干涩的眼球。他的眼睛也不知道是确实了什么成分,干涩的程度令他回想到第一次被蒋十安插肛门。他为自己突然的下流比喻而发笑,然而嘴角丧失知觉,也不懂到底有没有牵起哪怕一丁点弧度。
“张茂,张茂。”
蒋十安的声音在他的耳边响起,张茂有一瞬的恍惚,蒋十安凑上来的脸将他的恍然打破。他的整个脸简直吓人,如果不是张茂不能动弹,他绝对会拼着挨揍的风险也要把他可怕的脑袋一把推开。蒋十安整个脸灰白中透着青,青上又闷着红,红肿的眼周下又是褐色的黑眼圈,一张脸上好多种颜色,还不是三原色,搭配得堪称诡异,花花绿绿好不难看。蒋十安的双眼皮肿胀着,变宽了许多,他卖力地眨动沉重的眼皮,眼泪从眼眶中又落下来,砸在张茂的嘴唇上。
“……”
“什么?”
“我说……离远点。”
张茂说完这几个字,就仿佛跋涉过半个地球似的疲惫,脑袋深陷在枕头中喘息,蒋十安听到他说话,立刻退开。张茂艰难地转动头部观察四周,看着床头的花束,不远处的沙发和手背上的针头,终于后知后觉自己在医院里。
他怎么在医院里,张茂混沌地想。
啊,我把逼切了。
操,张茂从脑袋里溢出一声虚弱却亢奋的咒骂,他终于把逼、子宫、阴道,卵巢那一系列错误全数从身体中清除。从此之后他是正常人,他再也不必只行在阴暗的角落仿佛臭水沟里头腐烂老鼠肉身上钻进钻出的蛆那样生活,他从此可以不要炎夏也穿短裤,因为生怕别人从单薄的布料后察觉到他那个可恶的器官。好了,好了,张茂跟自己放松地劝导,他现在每一句话都透着舒心,他不必再辱骂诅咒,一切终于过去。他这么二十年,已经骂够,他羞辱自己下体的话如果每一句都抄写在便签本上,那些纸片恐怕能填满一栋一百平米的房子。
大概是因为他的意识关注到那个已经消失的部位,那处竟然不死心地翻上灼烧的感觉,隐约带着闷痛,被全数摘除的子宫原本花费很多体积承载这个器官的腹腔空荡荡的,张茂想如果自己现在坐起来晃动身体,是否能听到肚子里其他器官互相碰撞而生出的那种水喝多了的响。
“太好了。”他在脑袋里想了许多夸赞自己和满意现在人生的话语,但最后脱口而出的只是这三个字而已。
“什么?”蒋十安坐在他的脑袋旁边说。
不过为什么蒋十安还在,张茂的思维逐渐恢复速度后,才意识到他竟然没有离开。这一点让他欢乐的情绪跌落些许下去,搞不明白蒋十安还坐在这里哭什么,难道是在给他的逼开追悼会?假模假式捧着个逼的遗照,站在张茂这个真正的主人身旁抹眼泪。
张茂看着蒋十安痛苦的脸,快意回归,愈演愈烈,他努力这么多年,缓慢地麻痹他,令他丧失警惕,最终发出致命一击。他为自己周全的计划和精湛的演技而折服张茂鲜少夸奖自己,不,自卑的他可以说从未正面评价过自己,这次他却要在心里持续十分钟地鼓胀欢呼。他骗过了蒋十安,让他还以为张茂轻易妥协。怎么可能,张茂生平第一次得意地想,他是一个能为了省钱切逼常年吃临期面包的人,这么一点微不足道的打动,蒋十安难道真的以为能够麻痹他。
他躺在床上,听着蒋十安懦弱的抽泣声,按下心头泛起的反感,对自己低语:我现在什么都正常了,大可大人有大量地放他一马。他回忆起住院前一天,蒋十安送他去公司,他还以为自己要出差。张茂站在公司的玻璃大门后,根本没有离开,他只是站在原地,定定地看着蒋十安坐在车内隐约的侧面,平静地想着终于要摆脱这个恶魔。
没错,在张茂的概念里,他切掉逼之后,蒋十安就应该离开了。
怎么还会靠在床边装作一副伤心欲绝的样子呢。张茂的脑袋在枕头上轻轻移动,悠闲地揣测着蒋十安的动机。他想了许久,也没有悟出个所以然,药效的困意袭来,他支撑不住地沉重眨眼,对自己说,没关系,等到蒋十安离开,他也就不必再去思考他的动机了。
第63章 普通朋友(中)
张茂想分出心思去花时间探讨蒋十安依然纠缠在他病床前的动机,奈何他身体实在虚弱主刀医生在他醒过来第二天告诉了张茂他大出血险些挺不过来的惊险。张茂靠在床上点头听着,当时蒋十安正巧回家去给他拿换洗衣服,张茂也就错过能观察他精彩表情的机会。显然主刀医生并不清楚当时蒋姓疯子如何在手术室外打砸抢闹得天翻地覆,只知道他花大价钱买了血来,很欣慰地对张茂说:“你找了个好男朋友。”
张茂微笑不语,但仍小幅度地点头,听着医生夸奖蒋十安是如何在张茂昏迷时衣不解带地照顾他,如何如何。末了还接上一句:“年轻人可不要觉得同性恋就抬不起头,异性恋夫妻都没有你们这么好的感情呢。”张茂对他的说法不置可否,他上大学的时候,有时和蒋十安吃饭时,听到他挤眉弄眼地说自己“女朋友”如何如何,就觉得反胃。当场想要抽把刀出来将他那个惹人厌的脑袋砍掉,拽着头发丢进食堂盛放公共免费例汤的大桶里:冒着热气儿,丢进去不知是沉下去还是浮起来。
他从前心里坚守着他们没有关系的事实,身体却下贱地总去贪恋蒋十安那根淫荡的阳具给予他的快感。他的阴部是将他困扰在蒋十安身边的利器,无论他如何自欺欺人,他也不能否认一根热腾腾硬邦邦的阳具,搭配有力的腰胯拍击在涂满淫水的阴户上的感觉,要比自己操控手腕握着硅胶制成的按摩棒贴着阴蒂摩擦的感觉差。那纯属嘴硬。不过那都是从前,张茂从床头拿过水杯喝上一口,新世界里的白开水都是如此甘甜,充满着胜利者的馥馨。
摘除可恶的器官后,他感到自己因为长了这么一套东西而替换丧失的智商也全数回归,也就不得不用新的标准衡量曾经的所作所为。他为着这个逼真是做尽了下贱事每周跟蒋十安固定频率上床纾解欲望,还要开解自己都是下体发骚发痒;因为想到自己被操了很多次也并未获得任何报酬,所以不断接受不属于自己的物质“补偿”;甚至还答应了蒋十安的求婚,跟他假模假式地办家家酒似的过了一年多所谓的“夫妻生活”。
一切回想起来都令人作呕,如果不是现下无事一身轻,或者潜意识中还惧怕着蒋十安发疯把自己的手术内容捅到外头去,张茂现在就想扇自己几个巴掌。就想蒋十安曾经在家里喜欢做的那样。回忆过去的蠢事也不能对现在有帮助,张茂这么劝导自己,我现在应当用全新的人生态度来生活,他跟自己在脑袋中说话的语气宛如微商开大会,或是理发店早上起来的领班训话。
全新的态度到底是什么样的呢,张茂暂时还没有规划出个五六七八来,不过首先一条是必须的,也是应该迅速解决的,那就是把蒋十安从自己的生活中剔除。他的存在就像一块灼烧后却没有进行抗菌治疗的烂肉,偏长在一个受虐型人格喜欢不时体会那种用指甲掀开一点点观察下头粉红色肌理的人身上,里头长出了崭新的东西,外头的发炎伤口却永远还在叫嚣。现在,他这块伤口里的新肉已经长的完好,只差把外头的炎症剥落。他就可永不再受这道伤口的困扰。
他端着杯水胡思乱想,手腕酸痛歪扭一下,手指就被另一双灼热的手握住了。张茂抬头看,是蒋十安。他从家里来,拎着他们之前出国旅行时常用的一只箱子,还没放下就抬手抓住了他摇晃的手腕。他们确实在长久的同居生活过程中培养出了不可否认的默契。
蒋十安低头看着张茂似笑非笑的脸,手上拎着的箱子把手把他的手心勒的生痛,他弯腰放下。另一只手却还未松开张茂的,他对自己目前能和张茂进行的肢体接触程度并没有一个明确考量,可他不愿意放开。他明白不能够再像之前那样,以为他们是情侣、夫妻那样子地交往,仅仅是两天而已,一切天翻地覆。他为之感到满足幸福快乐的事情原来是个彻头彻尾的奇异骗局,他有些弄不明白到底是自己太过愚蠢迟钝,还是张茂的演技太过精湛高强。但无论如何,结果是肯定的,他被骗了许久,张茂用自己独特的毒液令自己缓慢地麻痹,逐渐将他抬升到一个暖洋洋的自以为安全温馨的高度,然后猛地撒手,使他坠落云端。
他摔得粉身碎骨,却无处可逃。
蒋十安一夜长大,他从前总想握住张茂的手,感受他从挣扎到妥协的过程。现在蒋十安终于理解了该放手时就放手的意义,他松开张茂的手,转头拉着行李箱走向房间另一侧,那里放着衣柜和沙发。他蹲下身把箱子横放,拉开拉链掏出从家里头拿来的一叠衣服他犹记得这几件卫衣和毛衣他上次折叠时的心情。
那天张茂加班,他下午在家打了三盘游戏后实在无聊,于是把家里张茂搭在椅背上的衣服全都扔进洗衣机里搅和,又塞到烘干机里面去烘。这么一通搞完,外头的天都昏暗下去,张茂仍没回家,微信也不回复。蒋十安坐在地毯上,把抱过来的衣服一件一件的折叠。他不知道烘完还要晾,刚从机器里取出来的衣服好烫手,两根指头之间少见太阳的嫩肉有些刺痛,但深秋的季节,家里还没有来暖气,这样的疼痛似乎又昭示着温暖。蒋十安慢吞吞地在手机里搜索“如何迅速叠衣服”,然后对照着视频一件件叠。他还想着张茂什么时候发现他做了这么厉害的家务,毕竟张茂不怎么会叠衣服,可那天张茂回来的好晚,他们在家吃了泡面就做爱睡觉。蒋十安也并未来得及把衣柜拉开给张茂炫耀,没想到这几件衣服,今天才派上用场。
“我把换洗衣服带来了。”
张茂透过杯口冒出的热气看着蒋十安,他回过身去把衣服塞进柜子里,又转过身来问:“你想洗澡吗?”张茂摇摇头,说:“现在还不能洗,伤口拆线才能洗。”蒋十安听到后半句,低下头把一只掉出来的袖子折回去,低声回了一个“嗯”。张茂觉得这事儿发展到现在,变得颇为有意思。明明做手术的是自己,在鬼门关绕了一回险些回不来的也是自己,蒋十安在这儿演什么伤春悲秋呢。
他的心思兜了个来回,也仍没有弄明白其中的原理,他从来跟蒋十安鲜少交流,除了躺在他的身下叫床之外,他们似乎根本没有过什么完整平等的对话。张茂看着蒋十安关了衣柜,坐在他床边的椅子上从冰箱里拿出切好的水果,在中间放上一根塑料叉子,柄是一颗心,红色的,很大。蒋十安把那盘插了红心的水果递给张茂,说:“吃吧。”
张茂若有所思地捧着水果盘,吃了三口后看到蒋十安低头玩自己指甲缝的样子,突然明白这种违和的熟悉感的来源。蒋十安现在的表现不就是他自己从前的样子吗,战战兢兢如履薄冰,随便一个动作都有可能引起蒋十安的不快和暴打,不过蒋十安为什么能蜷缩在这里,受伤的动物似的小心翼翼。我又不会打他,张茂想,苹果汁在他的牙缝与舌头之间流淌,他到底在伤感什么。
这个疑问张茂酝酿了许多天,直到三天后的傍晚医生查房完给张茂换药检查伤口后,蒋十安仍没有回家的意思,坐在沙发上似乎就准备继续在病房里过夜,张茂终于脱口而出:“你怎么回事?”
蒋十安刚把被子从衣柜中掏出来,预备着睡前和张茂说点什么套套近乎,他抱着被子的手指指尖麻木,还以为自己听错。然而张茂仿佛知道他在想什么似的,盯着他的眼睛又重复了一次,还加上一句:“你怎么回事,为什么还不回家?”蒋十安被问的一愣,他拥着被子在沙发上坐下,这句话太伤人了,他应该懦弱地哭的,可在张茂昏迷的那几小时他的眼泪已经流尽,再怎么挤都挤不出来。他撑着干涩的眼眶说:“我照顾你,晚上起床尿尿不方便。”张茂略微移动下半身,确实隐约仍有痛感,他想想蒋十安说的也没错,便安分躺下。
平躺后,张茂下意识地夹了夹双腿摩擦阴唇,轻微疼痛的拉扯感惊醒他:原来那里已经没有东西,可为什么还觉得它在呢。他的下体似乎还大嘴似的咧着一道狭长的缝隙,外面是他熟悉的对其一清二楚右边比左边敏感的阴唇,尖顶上是颗阴蒂,轻轻用指甲拨动便令他骚成个婊子。那道峡谷仍偷着风凉,张茂感到从明明应该坦荡的内里又泛上一股隐藏的淫秽感,他想伸手抓挠。难道这就是幻肢症?张茂悄悄把腿并拢,听说截肢的人会觉得丢失的那部分肢体仍在,而且一遍遍体会切断刹那的痛苦。
是这个可怕器官最后对他的报复吗,明明已经被丢弃在了医疗垃圾袋里然后跟着其他用过的针头血浆袋止血棉一起翻滚在垃圾场中,为什么还在纠缠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