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折的手指落在纸上,他的手指曾经在那个爬满藤蔓的山洞里抱住安泽的肩膀,也曾经在一片黑暗的车厢里被诗人抓住,现在它则轻轻抚过那两个人的名字,他们的身影在安折脑海里再次鲜明。他翻到那一页那并排的两页,《冬日》是一首短诗,写了那个冬天,雪花落在供应站广场的情形,安泽说那积雪柔软得像雪白的鸽翅。
安折能想起他声音的一切细节,他仿佛听见安泽亲口向自己描述,在这短暂的一刻,安泽好像重新活了过来,诗人也重新含笑站在他眼前,他非要给他讲基地的历史这个世界上还有他们留下的记录。
安折眼前一片模糊,明明他已经很久没有想起这两个人了,可他们的身影还是那样清晰地出现在了他面前,仿佛相遇就在昨天。
他就这样和他们重逢了,就像这个叫西贝的男孩忽然与人类基地的来客相遇那样。
“本来,这里还有两个叔叔,但是他们出去找东西吃了,一天多没回来了,我想……”西贝低下头:“我想……他们可能回不来了。”
“抱歉。”陆沨道:“我来晚了。”
“没有!”西贝猛地摇了摇头,他抿嘴对陆沨局促地笑了笑,声音有点沙哑:“外面都是怪物,你们肯定也很困难,你们来了,我已经……已经很感激了。这个世界上还有别的人类,我们还有家,真……真好。”
汽灯的光芒映在他的黑眼瞳里,那里跳动着明亮和激动的火花,那火花和西贝脸上细微的神情组合在一起,呈现出一种纯粹的、掺杂悲伤的喜悦。
安折静静看着西贝的脸庞,他知道那是自己永远无法理解的一种情绪。他低下头,月刊泛黄的纸页上,安泽的音容笑貌再次浮现在他眼前。
他眼前泛起雾气,就在几个小时前,他还在腹诽人类为了保持意志所做出的那些故步自封的努力,设想到了陆沨也变成异种的那一天,他不会嫌弃他。这个念头却在此时此刻微微动摇。
人类就是人类,他想。
他知道基地无药可救,他知道人类穷途末路。
可他们也真是永垂不朽。
第60章
“上个月, 我的一个……叔叔,被外面的怪物咬了,死掉了。然后前几天,另外一个叔叔出去找资源, 那几天温度突然升高了, 还有沙尘暴, 他们也没回来。接着就是我刚才说的那两个叔叔了。”西贝的手指扣着桌面上卷起的漆皮, 慢慢道:“就剩我和爷爷, 但爷爷的病越来越严重, 之前他还能和我说话,这几天脑子已经不清楚了。”
“他有时候喊疼, 有时候说我听不懂的话。”西贝目光恳切,望着陆沨:“你们能治好吗?”
陆沨道:“回到基地, 或许可以查出病因。”
他并没有做出“一定能治好”的保证, 安折垂眼看着基地月刊上的文字,这一页上刊登着一则讣告, 说一直为基地月刊供稿的某位先生患病离世了,连载小说《使命》就此中断。
基地里, 至少在外城,很少有人能活到五六十岁。侥幸步入老年的人们,面对的是接踵而来的疾病。人造磁场的强度弱于原本的地磁场, 人体仍然受到细微辐射的影响, 所以以癌症为主的基因疾病发病率仍然很高, 带走了半数以上的老人,而多年来野外刀口舔血的生活又会让幸存的那部分人活在无穷无尽的应激反应和心理创伤中, 这也是无法根除的痼疾。
“谢谢……谢谢你们, ”西贝道, “我爷爷把我养大的,字也是他教我认识的,我们的发电机也是爷爷一直在修理的。大家都说世界上没有别的人了,是爷爷一直让我们等,他说天上有极光,说明世界上还有人类的组织。”
陆沨问:“他是这里的工程师么?”
“是的。”西贝说。
陆沨微微眯了一下眼睛。
他问:“为什么知道极光代表人类组织?”
想了想,西贝解释道:“这里是个磁铁矿,爷爷是这方面的工程师,他说……说自己的老师以前在一个什么研究所干活,那个研究所一直在研究磁极。爷爷的老师告诉他,这场灾难的原因就是磁极出了问题,但研究所在努力找到解决的办法。”
“高地研究所。”陆沨淡淡道:“人造磁极研究基地。”
西贝点了点头:“好像是叫这个。”
“我们和基地暂时失联,”陆沨没有继续这个话题,道,“恢复通讯后,会带你们转移回基地。”
西贝用力点了点头:“谢谢你们。”
然后,他们就在这里留下了。通讯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恢复,西贝带他们大致了解了一下矿洞的构造。
他们现在所在的地方是核心地带,大灾难还没有发生的时候,这里是矿工和工程师的临时休息区域,有供人居住的房间,有基本的生活设施,也有一些当初留下来的矿业机器,包括发电机和很多工具。由于深在地下,四面又是坚硬无比的矿石,只要把洞口保护好,这里就是一个自成一国的安全地带。
核心地带外面是数条幽深的矿洞,都是前人开凿的产物,沿着矿脉一路延伸。
“虽然黑漆漆的,但里面没有怪物。”西贝道:“你们放心。”
中午的时候,西贝去煮饭,安折对这里的厨房感兴趣,但他和西贝还不熟,不敢贸然闯入别人的领地,他找到了别的事做。
蘑菇喜欢水,人类也需要喝水,水是非常重要的东西,有时候比食物还要重要,所以矿洞里的人为了收集足够的水,也付出了很多努力。
外面下雨的时候是集中储水时间,每次能收集大量的雨水,用明矾粉末净化,存在大水泥桶里。但天气毕竟变幻莫测,谁都不知道下一次雨是什么时候,所以多年来,居住在这里的人们还另外制造了一套集水系统沿着最大最深的那个矿洞一字排开,他们在整面石壁上凿出了复杂的纹路,矿洞内部极端潮湿,由于昼夜的温差,壁上会凝结出细细密密的水珠,这些水珠达到一定的重量后,就会向下流淌,然后沿着人工刻痕缓缓汇聚,一滴一滴落在最下面的集水瓶里,几百个塑料集水瓶装满后,总共能有近百升。
据西贝说,最近这一批集水瓶快要装满了,可以收割了。
于是安折和陆沨各自拿了一个塑料水桶和一盏照明用的汽灯,走进矿坑的主干道,去帮西贝把水收回来。
安折首先拿起了入口处的那个塑料瓶,把水倒进桶里,然后放好它,继续往前走,找下一个。
这时他察觉到陆沨没动,于是回头看。
这个人正斜倚在石壁上,好整以暇地看着他,被他看了一眼,才往前走了几步,和他一起集起水来。安折对他刚才的态度感到不解,但上校接下来的动作都很认真,他就也没有问。
矿洞一路往地下深处延伸,中间铺着金属轨道,他和陆沨一人一边,各自专心灌满自己的水桶。
这是个磁铁矿,四面崎岖,布满开凿的痕迹,主体呈现出湿漉漉的灰黑色,汽灯的光线在潮湿的环境下也暗了,雾蒙蒙一片。
人类可能不喜欢这种环境,但这水汽让安折觉得很舒服,他甚至感到孢子在他身体里安逸地打了个滚儿,他被逗笑了,微微弯起眼角,轻轻揉了一下肚子,作为给孢子的回应把孢子放在这个地方让他感到安全。
沿着开采轨道一路向前,他桶里的水也越来越多,等终于走到集水系统的尽头,这个装满了水的塑料桶已经变成了世界上最沉的东西。
最后一瓶水也倒进去,安折艰难地提着水桶转身。
他面前是昏暗幽深的长长矿洞,来时的地方已经变成了一粒火星那样微弱的一个光点。
他手里的水桶那么沉,路又那么远,他得走回去,但他现在就已经快要拿不动了,再把桶拎回去简直是不可能做到的一件事情。
安折忽然呆住了。
脚步声在洞穴里响起,陆沨走到了他旁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