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澄无语又气结,把窗户开了一点,从烟盒里抽了一支烟衔在嘴里。

临床带教能力强,呵,有点讽刺。

之前来的住院医他都算不上有去教导什么,陆洋来的时候就已经被林远琛长时间的高压教育下逼出了一身本事了,吴乐在身边还没多久他也没了耐心,程澄翻开简历,看了一眼资料上除了带着本科毕业时间以外就没有其他的经历描述了,一时也算是被气笑了。

那个时候林远琛为了让陆洋的条件能更有把握地签合同,又不想让别的博导带他,从研一就逼着他兼顾临床和实验室,分析总结写文章,一遍遍不停地帮着改,跟其他审稿人拉锯,简直恨不得自己写了投出去,毕业的时候陆洋才有了那一批年轻学生里一骑绝尘的影响因子,过程真的是又疲惫又折磨。

有背景有牵扯的就是不一样啊,其他地方普通二本医学院毕业都能直接塞进来这里工作。

程澄看着简历上的名字和照片,何霁明,样子虽然长得齐整但是一看就不是个省油的灯。

何家的孩子,长得跟他那个精明的妈倒是很像。程澄想起来之前在堪恒公司搬新地址的时候,他跟自己的老师还没有彻底闹掰,剪彩时出于人情陈老出席了,自己被老师催促着也不情不愿参加了晚宴。医院正式的聘书还没下,何董事长就对着他一口一句“程主任”,笑得一副表情就像是跟那张脸分离般的夸张。

把文件扔在一边,程澄想到陈院的时候还是有些心气难平。

陆洋发了条消息来,说自己还是多去监护室里面看着,就不下来找他了。

本来陆洋也是心里郁闷了才会下来待会儿,现在看来应该是好一点的吧,程澄回了一句“ok”后,倒在沙发床上看着桌上收拾得干净又整齐的茶具,更有些无言的郁结。

颜瑶也好,林远琛也好,甚至连在国外的师兄,还有远在藏区的大师兄都出面劝说过,但是程澄就像是几头卡车都拉不回来一般的决绝,没有任何的余地。

“但是就算这样,老师也没有说过要把你从师门里除名了,让你在业界做不下去,再怎么说都算是一种服软了,程澄你做学生的不要太过分。”

颜瑶上次过来这边院区开会的时候,见他提到这件事时立刻变得一副不死不活,油盐不进的样子,看了就生气。

“师门除名,业界就做不下去,凭什么?怎么?医疗行业陈院士一人说了算?”

“不是老师一人说了算,但是让你混不下去对老师来说根本就不是一件难事。”

“所以你也觉得这是正确的,一堆门阀利益集团像蛀虫淤泥一团又一团掌控资源和话语权是正确的?你是拜的是老师吗?你拜的是山头吧?你也觉得......”

“程澄!”颜瑶的脸色冷了下来,声音也完全失去了温度,“那是我的老师,你给我注意你的措辞。我不知道你跟老师之间到底是什么误会,但我现在客客气气跟你说话,是因为老师还没有逐你出师门,你还是我的师弟。”

那些回忆想起来都只会让人心烦,程澄索性把值班室的灯全都关闭,被子一拉蒙住头,强迫自己入睡。

而陆洋刚才发完了消息给程澄之后,就继续在重症监护的值班室里,从头到尾重新又看了一遍这个小伙子的病历和检查。江述宁接到林远琛的安排之后也没说什么,只是觉得有点可惜,面对陆洋脸上有些尴尬和抱歉的表情时,也很坦然。

“林教授的确是非常难得的导师,但是师徒之间的确要看缘分的,没有缘分的事情,不能勉强。”

陆洋在某个瞬间,第一次清晰地感受到了自己对江述宁的嫉妒。

他的确是强大又自信,他的实力,他的家世和教育,他的经历与心态,让他这么平和豁达。

如果是像自己这样的普通人,遇到这种情况,也许都会有无法控制的自怨自艾,不够优秀,没有那么好的命,怀才不遇,觉得凭什么为什么。

但江述宁非常轻巧地把这些归结为缘分,既然没有,就不强求,总会遇到更好更合适的。

“真好,羡慕你。”

江述宁跟他交接的时候也说了一句,笑着拍了拍他的肩膀。

对心里的羡慕能够坦诚的人,才是真的令人羡慕的人。

陆洋想起自己之前,像是赌气一般说的那些自己也有在考虑深造的话,瞬间也生出了些愧意,只能笑了笑糊弄过去。

就算氧合一直在渐渐好转,病床上的年轻人,脸色却比昨天看到的还要灰败。

刚才病人的父母换了无菌服进来看过了正在病床上挣扎的孩子,但是很明显对于病人来说并没有起到任何鼓励作用。

小年轻眼睛里如同完全失去了光芒一样,面对陆洋的话语和护士的护理也没有任何反应,像是陷入了深重的绝望和沉默里。

陆洋在坚持跟他聊了几句之后,选择了安静,戴上听诊器,再一次听他的心音。

大概过了两分钟,年轻的小伙子才低哑着嗓音问了陆洋一句。

“医生,如果父母希望你死掉,你会怎么办?”

耳边刚刚听过的是完全不规律,合并着多种问题的心脏跳动,现在面对这样的问题也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不是都说父母是爱自己的子女的吗?”

“那为什么我的父母在知道我生病之后,马上就开始努力要二胎,现在又告诉我,弟弟读书还需要花很多钱,希望我能理解他们呢?”

人性脆弱,在疾病面前更加不堪一击。

陆洋并不是身处在同样困境下的任何一方,对于这样的问题无法回答,也并不是所有问题都能得到答案的。

陆洋拉过了一旁的椅子坐下,没有在确认过体征和状态后,就马上离开去看下一个病人。

“医院有几个项目是关于重症援助的,有基金会,也有关于网上筹款募捐的一些指导,还有相应的减免政策再加上医保报销,我个人觉得,”陆洋看着他的眼睛,“并不是没有希望的,我希望你能接受治疗。”

“那如果我...我借钱治病的话......我以后身体能恢复好,能工作赚钱吗?”

用了别人的钱治病,总是要还的呀。

年轻人眼里重新燃起的一点光亮也是小心翼翼的,问的时候有些许的羞涩和难为情,看着更让人唏嘘。

那个批满了红笔修改,标注了更多猜想讨论与可能的草图稿件再度回到了陆洋的脑海里,错综复杂的心肺血管改道与缝补,大胆到离谱的切割与重建,在心脏上精细到需要放大才能看清的血管网路上,尖刀每一点操作都将会是踩在针尖的舞蹈。

“我知道我可能,没有太大的机会,但是我......我不想就这么死了,我不也活到现在了吗?”

陆洋抬头看了一眼,他床位上的名字。

郑晨阳。

寓意非常明确也好懂。

“晨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