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接收一个轮转的学生并不是什么难事,科室里倒是不少住院医师还巴不得多个人来一起干活。

但是陆洋从几位主任表情里的迟疑,还是非常清楚地看出来大家究竟在犹豫什么。

吴乐是女生。

不要说心外科的教授,外科教授有许多是不愿意招女学生的。

女的太麻烦了。梁教授在科室二线以上的工作讨论会上刚听到陆洋提的这件事就直接摇了摇头。韩教授也搭腔,女生做外科的话首选还是甲乳(乳腺)吧,干嘛往这里跑啊,又熬夜又累又很容易变老,这是何必呢。

两三句讨论之后,这个议题就被跳过了,陆洋看着手里的申请表也没有再说。

“那些老师的顾虑,我也可以理解,不过辛苦是一方面。”

江述宁想了想,刚才会议上那些主任的意见他也明白,现在两个人待在办公室里,陆洋明显还在烦恼这件事情,斟酌片刻之后还是选择表达自己的建议。

“只是不论男女,感兴趣并不代表能接受这件事情能占据自己几乎所有的时间。之前我在医院的时候,也有一些医学生男生女生都有,觉得心外很‘高精尖’,想往这个方向发展,但是等到真的需要几天几夜在医院,或者是经常半夜从家里面赶来医院的时候基本都会后悔。”

任何人都希望工作之外能有自己的空余时间,很多时候,就算对忙碌和繁重有心理准备,但当真发生的时候,不一定能够接受。

“你不如再跟那个小朋友谈一谈吧。”

陆洋看着到坐在自己面前的吴乐那一副紧张又渴望的样子,并没有急着说话,倒了一杯水递给她,想了想才开口。

“专硕也好,规培生也好,在咱们医院都是跟正式住院医师是同工同酬的,所以连续大夜班或者长时间的手术还有各种各样的压力都是有的,还是建议你再考虑一下。”

“而且现在来说,几位教授的组里暂时没有什么空间,要调进来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

说得很郑重,但是吴乐明显不能接受这个理由,小姑娘脸上露出了一丝隐隐的气愤和倔犟,但面对陆洋还是努力地压制着自己的情绪。

“是因为我是女生吗?”吴乐说着,微微抿了一下嘴唇,语气里也有些不甘,“我听说现在心外科室里只有两个住院医师和一个主治医师是女生。”

的确,因为都在苏教授组里,苏教授做的是先心方向,大多都是要跟小孩子以及家长打交道的。

“男的可以做的事情,我也可以做,为什么不行?”

可能是越想越觉得气愤,吴乐问的时候,语气也明显有些冲起来。

这个话题有些敏感。

陆洋看着她,却并没有露出任何回避的神色,反而是认认真真地看着她反问道。

“你知道马凡综合征吗?”

吴乐被他突然岔开话题一问,有些反应不过来,愣愣地点点头,“我知道,遗传结缔组织病。”

陆洋的语气平静,接下来的话一字一句,没有任何起伏地对着眼前刚刚踏入这个庞大的医疗系统不久,比自己还要年轻的医生慢慢说道。

马凡的患者很多要做的是全主动脉替换,从心脏发起的主动脉一直到胯部髂动脉,要在人的身上开一道一米左右的口子,把整条主动脉置换成人工血管。这样的手术我只在专硕毕业的那一年跟林主任接过一例,超过十八个小时,不吃不喝不上厕所。

那一例止血非常困难,所有位置的缝合都是几个主任做的,根本不敢让我们碰,从早上到半夜。在十八个小时之后,还不能休息还要跟床观察病人,一直到拔管推出监护室所有人才算能喘口气。的确女性在一定程度上会比男性更有耐力,但是我问你吴乐,那样工作你问问自己能接受吗?

我没有冒犯你的意思,抱歉,但是你再问问自己,平时如果可以,那生理期呢?生病的时候呢?

甚至可能有男朋友了,你也没有办法跟他见面,平常也很难拥有自己的时间。别的外科值班室可能都是轮流值班的医生休息,但是我们这边住院医,好几个基本都是有自己的固定床位。可能两三个小时睡不到就要起来,要观察引流量和尿量,要时刻关注病人是否出现心衰。除此之外,如果你想要留下,还有严格的科研要求,阅读文献,整理临床数据,发表文章。

这些都是很现实的压力,轮转也关系到你定科。如果你以后定科在这里,比如结婚怀孕这些都是需要你考虑的。当然,没错,这不是一个人的事情,但是现实的社会,很多时候这些压力就是会压在女方身上,你有想过这些问题吗?

因为这里是大医院,心外科待遇的确不错,但也是用过度的疲劳和精神消耗,以及对个人生活的放弃换来的,你有真正了解过这个专科的工作强度吗?

“我觉得,我可以的,陆老师,如果我是一个男生坐在这里,你今天还会跟我谈这些吗?”吴乐看着他,眼神里写满了不服气和不甘心,“我知道外科基本上都是男性掌握话语权,但是我觉得这些明显都是对女性的限制与敌意,我如果......”

申请摊在她的面前,上面是陆洋的签名和潇洒的字体写下的一句“同意”。

“这就是你来了之后,要面对的真实的困难和偏见。”

“你可以不可以,并不是说给我听,也不是通过辩论证明的。所以这个申请你拿着,我不直接交给医务科,你想好了的话自己去交。”

陆洋说着,把另外一些需要提交的材料,也罗列在纸上递给她。

“这些写了之后,也是需要你那边的带教就是程哥签名的,公立医院你懂的,手续就是很麻烦。”

吴乐看着他快速大致给自己讲解了一遍要准备的资料,然后看了看手机时间和安排,站起身就准备走了,像是从久久的愣神当中重新找回了反应。

“陆老师,所以你是......同意了?”

“对啊,多个人来干活我干嘛不同意?”陆洋看着她的眼神,像是她提了一个很奇怪的问题,“别的教授组里要是不收,林主任组里面基本都是大血管和复杂先心病手术,要么熬大夜要么哄小孩子,多来个人分担挺好的”

“那......”

那刚才那些话......?

吴乐有些懵。

“你进到科室里来,肯定会面对这些话,甚至有一些老师会直接建议你转科,告诉你女生做心外太辛苦了,”陆洋转来正对着她,“可我觉得有些事情没有去尝试过就失去机会,是非常遗憾的。你能不能做到看你自己,但是旁人并不应该因为你是女生,就剥夺你这个机会。况且这个行业并不是没有女性心外专家,中心那边,分院那边不都有很有名的吗?虽然极少但并不是没有。”

“当然,最后同意还是要等林主任来了才能决定,但是申请资料可以先准备。”

提到林远琛,陆洋心中微微一黯,生病两个字还是自然而然地浮现在心里。像是快刀斩乱麻一样,定了定神,逼着自己平静下思绪,恢复到工作的状态,陆洋见她微微垂下眼神没有什么回应了,道了句加油,就出去了。

一个小插曲处理完,就得马上赶去监护病房,那一例竟然能够活到20岁的病人胸腔里复杂的回路一直绕在自己脑子里。

目前虽然在重症监护里躺着,氧饱和情况因为严重的先天性血管和心室疾病并不好,需要一直不间断吸氧,但是病人的意识和状态都尚算清醒,看到陆洋进来的时候,还露出了些许忧虑和害怕的表情。

很早之前就知道自己有先天性的心脏病,但是治疗费用和风险摆在眼前,当时父母也产生了退缩,所以选择了放弃手术治疗,一直只是用一些药物进行维持。但是出乎所有人意料,孩子还是长大了。

病人嘴唇和四肢有明显的青紫发绀,稍微运动劳累就难免缺氧,甚至昏厥,这些应该从小到大都没有缓解过,陆洋一边听着对方的心音,一边随口问了一些病人家庭的情况。

对方年纪不大,才刚刚出来打工不久,是在工厂里换住宿的房间时,搬自己的行李东西准备上楼就突然昏厥,被送过来的。可能看着觉得陆洋跟自己差不多大,所以病人在诉说自己的情况时,没有什么顾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