手术室走廊的灯无论日夜都白得炽亮,水流冲刷过手掌到手肘,冷水一阵一阵的冲洗,但却总觉得莫名的滚烫,陆洋突然停下来所有动作,深深地长出了一口气,关珩正要骂他别磨蹭了,却看到他脸上许久都没有这么清晰地显露过这么汹涌的愤怒。

话语都噎在了喉咙口。

在急诊夜班的时候,即使是被发疯狂躁的醉汉抓破了脸和脖子,或者是被不讲道理的病患指着鼻子辱骂,甚至出120时抢救了快四十分钟救不回人,被家属拉扯得白大褂都破了的时候,陆洋都没有过任何外露的情绪。

他好像永远都平和沉稳,在急诊的每一刻都和自身剥离,只是这庞大的医疗机构里一个工作机器,不像一个年轻的有血有肉有感情的医生。

沉默了大概五秒左右,关珩看着他重重地一脚踢在洗手池旁不锈钢的支架上,发出“砰”的一声巨大响动。

“...你疯了啊,上班呢你干嘛......”

关珩慌乱地看着眼前有些全然陌生的朋友,镜子里陆洋的双眼通红,像是隐忍了许久的怒气和不甘在这一刻终于压抑不住,从心头向着全身的每一寸决堤着暴起铺开。

“他到底想要干什么?科室里到底有什么事情?他为什么突然要这样搞我?我已经滚去急诊了,合同一到医院也不可能再跟我续签了,那件事情要跟我一辈子,我的职业生涯很快就要结束了,他还不满意吗?”

陆洋仿佛是冷静下来了,转过头来问他的时候声音很轻,但每一个字都像在撕扯一样。关珩看着他,一时也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这我怎么知道啊,大哥,我一个护士,他们这些大佬怎么想的,我......”

“陆洋。”

林远琛站在走廊的拐角,即便是离得远,陆洋都能感受到对方身上的寒意,带着压迫感的威严像是一阵冷得令人窒息的风朝自己逼近。

“滚进来。”

声音冰冷,说完又是居高临下像看蝼蚁一样地看了他一眼后,就走回手术室了。

他受够了。

为什么时隔快两年了,他依然还爬不出那快要将自己吞没的阴影?为什么他已经承受了所有他认为自己不应该承受的巨大代价,却还是不能被放过?

关珩看陆洋发了狠的表情和要往外走的动作,吓得直接一把就拉住了他。

“忍一忍,忍一忍,陆洋陆洋,洋洋!别冲动!你自己也说了就这一年了,”关珩劝得苦口婆心,“赶紧先进去。”

手腕被拉得按出了红印,陆洋只觉得咽下这口气几乎要冷透了他的心肺。

胸外的手术室挤满了人,台上的医生和器械护士忙碌,旁边无菌区外见习的学生也是一脸紧张。陆洋看了一眼就必须再次强压下想要拔腿走人的冲动,脚踩过感应区,门打开,他双手举在胸前踏进了手术间。

“这是陆洋,你们都见过的。”

林远琛站在手术台的左侧,手中拿着吸引器,一手应该是探进了病人的胸腔,声音依然保持着低沉笃定。

视线齐刷刷地望过来,探寻的,好奇的,也有些是尴尬与惊讶。但凡是在这医院工作两年以上的,没有人不知道当时的事情。就算是刚进来的实习学生,或多或少也听说过过去的八卦。陆洋在这一片复杂多样的目光里,装作毫无感受,穿上了手术衣,戴上了无菌手套。

“压住按住不要松,阻断钳来,”林远琛说着,“来,陆洋你站孙医生前面,我们要确认一下出血点。”

原本站在林远琛对面的胸外科医生让开身形,目光交错的时候都能清楚地读出对方眼神里的迟疑,陆洋按捺下心头所有的情绪,走过去,扫了一眼手术台上的情况。

胸腔镜下估计是电凝钩还是切开缝合器操作时候的刮擦或者牵动,也可能是肿瘤剥离开心肌上面错综复杂的血管时,血管壁太过脆弱经不起操作引起的破裂,现在胸骨已经被撑开,暴露着猩红血肉。

“延伸到下面都破了,整个瘤子原来从后部挤压了右心,瘤蒂长得堵塞周边血管,估计是剥离瘤体的时候弄到的,”林远琛说着,出血已经控制住了,术野在吸引器的抽吸后渐渐恢复清晰,“你看,上腔静脉这里还有后面分支动脉,出血点,看到了吗?”

没有感情地点头。

“侧后都破了。”

“对。”

林远琛看了一眼器械护士,又对着陆洋平静地说道。

“缝。”

“什么?”眉头皱起,陆洋有些不确定地看了一眼自己面前的人。

“持针器拿着,缝合血管,”林远琛的语气始终都是冷淡着,每句话都是命令的口吻,这一刻无比熟悉,没有多余的废话和感情。

陆洋以为只是要自己来做个助手,听到他的要求,当下就变了脸色。

“我不会。我跟您说过的,林主任,我快两年没上手术台了。”

陆洋看着他,没有去接递过来的东西,口罩遮住脸庞,只有视线直接,早已经不受控制的复杂与怒意在目光里翻涌,看着自己曾经的老师。

“我全都忘了,我现在什么都不会了,这样操作对病人也很不负责任。”

“那就从现在重新开始学,病人现在就躺在这里,你要是再多一句废话,就给我滚出医院!”

屈辱是唯一真实的感受。

手术室里只有体征稳定下来后,仪器平稳的声响,没有人说话,空气都压抑着凝滞了一般沉重。

林远琛直视着他的目光,那双眼眸在对着自己的时候,好像始终都是高高在上的俯视,陆洋只觉得自己所有的情绪和感受,也许在林远琛眼里无论任何时候都无比幼稚,又一文不值。

他曾经濒临崩溃的压力与疲惫,他后来承受的委屈与迷茫,再之后沦为笑柄和被议论的弃子,在他曾经的老师看来可能都是他自己咎由自取。

陆洋低下头,最后还是接过了递来的器械,外科口罩的掩盖下是一个惨淡的自嘲的笑。

在林远琛作为助手的配合下,谨慎地吻合起破口。器械在无影灯下仿佛闪烁着银质的光感,比发丝还要细密的缝线开始迅速地穿梭。

脑子里的所有想法仿佛都被清空,他几乎是下意识地动作着,手指指端压迫的地方配合着进针收拉一点点后退,力道恰当,针眼间隔均匀,缝合紧密无误,打结又稳又快,手指动作翻飞敏捷,快得几乎无法被仔细看清,一切熟稔得都像是肌肉记忆的复苏。

他在手术台上的所有动作,满满都是林远琛的影子,持针的习惯,缝合的方式,速度,节奏甚至连伏低下身体的角度和姿态都一模一样。

“剪刀。”

但在这一刻,陆洋才真的有了实感。

手上的感觉只有自己才是最清楚的,他真的离开心外太久了,即便是刚开始的那半年里他也没有荒废过练习,但外科手术术者真正的成长唯有在手术台上,他已经偏离这条道路太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