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来还想着把自己做的一些以防万一的交代都跟父母说,但听着母亲现在担心得话都说不出来了,陆洋想了想还是暂时压下。

本来家里人就担忧得不得了,如果还知道自己做了一些安排,留了书信,只怕反应会更大。

抬着头闭上眼睛,他在通话结束后,用尽力气想把眼里的湿润全部憋回去,双层口罩内的水汽就像是一张无形的网一样将鼻腔和口腔包裹,陆洋踏进医院,将所有心绪全部压下,准备投入工作。

下午,医疗队首批医护人员正式进入金银潭医院病区。

“我叫关珩,是上海医疗队的,”关珩说着一边转过身,让病房里刚刚见面的病人看一眼自己写在白色防护服上的名字,“是这个珩,可以叫我小关,也可以叫我小珩,也可以叫我帅哥。”

躺在病床上的患者是一位中年女性,带着氧气面罩,虽然虚弱但意识还挺清醒,关珩提高了嗓门大声地跟她说着话,也在仔细地观察着患者对于外界信息的反应。

“接下来,由我们来照顾你,不用害怕,不用担心啊,我们来了好多医生和护士,带了很多药来,”隔着两层橡胶手套,关珩紧紧地牵着患者的手,抬头看了一眼信息,“王大姐,我叫你大姐好不好?”

点头的反应有些迟缓,但关珩依旧紧握着那只有些皱纹的手,耐心地继续着对话,“咱们不要急慢慢来,一关一关来,你要有信心,要相信我,相信我们医生,我们很快就能出院,好不好?”

没有答复,王大姐早已经被病魔折腾得晦暗无光的脸庞渐渐浮现起浓重的绝望,她浑浊的眼睛里在这时候突然涌出一层雾气,在片刻的迟疑之后也没有点头。

关珩双手握着那只有些浮肿的手,声音在层层防护下,音色都有些模糊。

“大姐,你看我一个广东人从上海千里迢迢过来,多不容易对吧?咱们都得有点信心好不好,我虽然是个男护士,可是我很细心,业务很厉害的,我也会好好照顾你的啊,来,咱们点点头,有信心的!”

温柔的语气,带着一点点粤语口音,关珩在这个时候弯下腰,更近一点让病人看清楚自己的眼睛,也伸手轻轻抚开了病人脸侧因为住院多时没怎么打理过的乱发。

女人点头的时候,眼泪也夺眶而出,从她几乎干涸的脸上滑落。

关珩小心地帮她擦去,即使知道病人现在看不到,但还是用力地在口罩下微笑着。

“大爷,刘大爷,我是刚才跟你说话的小关啊,诶诶诶,你手别乱动,接着管子呢。”

“张叔,张叔叔,听得到吗?听得到就抬一下手指,诶好,知道我叫什么就转一下头,对,转一下头。”

......

“这两个病人对信息的反应还是可以的,”走出病房外,关珩在走廊里,跟正打算巡一遍病区的陆洋和另一位主治医生汇报着,“可是十七床和十九床不太行,都稍微迟钝一点,而且十九床现在氧饱和一直上太不来,反反复复,老人家79岁了,年纪比较大,后续我觉得恶化的可能性很高。”

“我知道了,”陆洋看着手上的记录说着,自己的呼吸声在耳际非常沉重,“还有,这里毕竟是普通病房,也只有几个是中症,还不知道3楼具体什么样子,现在先把这里所有的病人情况摸清,晚上开会做第一次梳理,程哥和几位主任现在在危重症那边,到时候也会过来。”

关珩点了点头,比了一个OK的手势。

在陆洋要走去下一个病房的时候,却被突然喊住。

关珩叉着腰,“你看我像不像大白?”

“你有毛病啊,严肃点,我看你像米其林轮胎!”陆洋瞪了他一眼,现在毕竟不是在科室,这些说笑的习惯还是得收起来,但下一秒陆洋隔着几层透明的防护,清晰地看到了关珩眼里的动摇和颤抖,有些担心地问了句,“怎么了?”

“没事!上班!”可能是一句玩笑很好地缓解了一下情绪,关珩很快又恢复了状态,“你赶紧继续吧。”

说完,就转身回到了病房,陆洋看着她的背影,想了想也明白了。

护士是最前沿的战士。

每一位护士都有直接负责的病人,就算是之前的工作接触过生老病死,接触过患者的绝望,但在这样的环境下,去接触正不断滑向生命的边缘,不停挣扎着的患者,每一刻都带着巨大的心理压力。

关珩这样内心强大的人仅仅不到两个小时就需要缓和一下了,陆洋隔着玻璃窗看着他回到病房内继续忙碌,知道他现在看上去笃定又镇定的模样下,内心可能已经出现的震撼和冲击。

战斗一直不仅仅是在病房,是在一道道贴满警示标语的隔离门内,在人心里同样是一场艰难持久的斗争。

呼吸间的潮湿感越来越重,闷窒已经让陆洋出现轻微的晕眩,但还可以克服,在摸清楚这片病区所有患者的病情之后,他的头脑经过迅速地整理,开始准备今晚的第一次交班。

陆洋在晚间的会议上见到了已经几乎虚脱的程澄。

“危重的情况比我们想象的要严峻,医院有一部分设备和条件还需要两到三天内才能陆续满足,但我们既然来了,就拿出决心和态度来。”

“接下来这一两天内每层还有本院的医护人员跟我们进行交接,后续就会由我们全权接管这两个病区。”

“同志们,这肯定会是一场艰苦的奋战,我们每一个人都要做好严格的防护措施,坚定信心打赢这场战役。”

领队的教授在发言,程澄坐在后面,靠着椅背半闭着眼睛在抓紧时间休息,今晚医疗队会正式开始在病房值班,各组人员,轮值安排也会全部确认下来。

在短暂的第一班接触之后,2楼所有接手的患者相关情况一条条清楚地罗列出来,陆洋在做完了自己那部分内容的总结汇报之后下来,刚坐到程澄身边,就听到对方沙哑而低沉的声音。

“你今晚跟我上3楼,跟着我值夜班。”

3楼是危重症监护病房。

白色,苍茫的白色。

从来没有在梦境里出现过这样白茫茫的模糊的色彩。

“不行,喉镜下不去。”

“再试一下。”

匆匆闪过的身影,几乎和炽亮的苍白灯光融为一体。仪器尖锐的报警声,脚步在仓惶间重重踩在地板上的震动声,病人出现憺妄症状后的焦躁与挣动,紧急,匆忙,争分夺秒,动魄惊心。

陆洋的身影在闯入视线的那一刻,格外地清晰却又莫名带着一缕透明。

“头罩!头罩!”有人在惊呼着,治疗车推过来,是插管箱和相关的麻醉物品。

“纯氧先打,先打!快点!换人按,换人!看一下,心跳回来没有,心跳回来没有?”

是陆洋的声音。

“还是颤啊,啧,这怎么搞啊。”

“来,换人,我来,等不了麻科杨医生过来了。”

想要看清楚,想要再看清楚一点,可是视线还是模糊不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