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希望能够少用这种惩罚,希望老师温和一些,不要让你太恐惧是吗?”

嘴里的咸味不知道是因为眼泪也和进了每一口馄饨里,还是这个牌子本身就偏咸一些,越吃咸味越是明显。

但陆洋还是在片刻之后,诚实地点了点头,“嗯。”

“好,我知道了,这个我会努力的。”

虽然并不是在承诺,但林远琛的回答非常郑重,话语也没有停下。

“第二,这次的事情,我没有对你太多地表现出愤怒,是因为我知道对年轻医生来说,这次真的是个非常大的冲击和惊吓,会让你怀疑一直以来坚持的信念,你难道没动过早知如此,不救楷楷就好了这样的念头吗?”

沉默代替了肯定的回答。

“你这样的孩子都会起见死不救的想法,”林远琛叹了口气,这样坐着,因为长年累月的手术,他一直不是很好的腰也有轻微的酸疼,便拿了个抱枕抵在背后,“我不能再加重你这种情绪。”

“可我也是人,我当然会愤怒,会怨恨。”

“我一开始躺在监护室里,动不了睡得也不好,一直做噩梦,醒来又都记不住。同事们帮我做护理,我看到自己身上插着的所有管子,我当然也会一次次扪心自问,我做错什么了?我跟那个女人无冤无仇,我治好了她的儿子,她却因为自己遇到困难,所以用刀捅我,凭什么?”

“我林远琛行医救人,对病人我从来没有过一丝一毫懈怠,我这么拼命走到今天,如果那一刀结束我的生命,那我落到这样的下场,凭什么?”

就算是诉说着自己当时的愤恨,可林远琛现在的神情非常平静,而他接下来说的每个字都像是沉重的叹息。

“但其实在我坚定地想要留下来做医生的时候,我就知道也许可能会遇上这种事情。”

“就算医保不断普及,但如果是严重疾病,很多家庭仍然会因此破碎,很多人会因此丧失希望。培养医生的成本无论是经济还是时间都很大,很多小地方看不了的病太多,药太贵,治疗太贵,路费太贵,住宿贵消费贵,为了治个重病要承担多少费用。医生不够,护士不够,但不能降低门槛,有人过劳,可也有人得不到及时的救治,问题真的非常多......”

“这是一条很长的路,需要很多人去当铺路的石头,我老师的老师,我的老师,我,我的学生,我学生的学生,每块石头有大有小但都要铺到这条路上。”

我志愿献身医学,从来不是一句空话。

可能是觉得自己像是梦呓一般杂乱地讲着这些感慨太过沉重,林远琛停住了话头没有继续聊下去,但他还是看着陆洋转过头来望着自己的目光,认认真真地说了一句。

“在经历过那样的事情后,你还是愿意做一个医生,这点真的很可贵,洋洋。”

没有脱离这一行,那些晦暗的过去可能永远会是一个摆脱不了的梦魇,就算是放下了也会像一根深埋的刺很难拔出,但陆洋学着跟那些情绪跟那些过往和平共处,慢慢释怀的过程,林远琛全都看在眼里。

船身飘摇,在巨大的风浪间摇摇欲坠,但陆洋还是从最艰难的时光里撑过来了。

林远琛在几秒的闭目犹豫后,缓缓睁开眼睛,有些尴尬地干咳了一下,想来也是鼓起勇气般把话语全都说得明白。

“程澄我非常清楚,他是个随和的人,但专业上一丝不苟,他愿意指导照顾你,我当然觉得是好事,其实医生的成长本身就应该不断地接触不同的方式和模式,不断内化,把所有的指导和经验都变成自己的东西,我并不是真的不喜欢或是介意你们走得很近。”

话语略微有些迟疑,目光甚至透露出了几分不自然的逃避。

“只是我会联想到,把你放去急诊,会自然地觉得难受,觉得你......还在怨恨。而且,我一边希望你能......能像跟程澄那样,对我也放松一些......但是我又......”

总结不出心里复杂的感受。

他就像始终紧紧抓着一处绳结,可就连自己说不清这根绳索到底是需要捆缚什么。

亲近和依赖多了,就担心自己会不会就不足以让陆洋时刻警醒,不敢行差踏错。

更何况作为师长,作为长辈,自尊上总是不自主地要多出几分,像是明知道往下一阶就是坦途,可面对着孩子时还是固执地想站在高一级的阶梯上。

就像他也曾经希望过他的父亲能走下来牵一牵他的手,可是父亲一直站在台阶上背对着他,只有背影高大又遥远。

所以当他站上台阶的时候,才会忘了如何走下来,但还算幸运,他自己摸索着转过了身。

林远琛没有再继续说下去,看着已经把馄饨和生菜都吃下去的陆洋小孩子用餐巾纸擦了嘴后,就一直攥着纸巾,认真地望着自己听着自己说话,大概是几秒内的挣扎斗争和犹豫后,他张开了手臂轻轻地拥抱了一下陆洋。

小兔崽子很明显地一僵,大概是没想到林远琛会主动拥抱自己,有些下意识地后退了一下,但下一秒就立刻伸出了手,抱紧了主动拥住自己的老师。

有些不太习惯,就算他并不是没有跟陆洋拥抱过,可是这样的温馨哪怕是他跟南南之间都屈指可数。贴近的距离,加上还是自己主动去做,还是有点别扭,大概只有几秒钟的停留之后,想要退开时才发现自己被搂得很紧。

一时冲动下说出的醉话都被一句句拆分着记下,被耐心地解释着,陆洋没有说话,他靠在林远琛的肩膀上许久都没有声音,但也没有被推开,这样的沉默持续了很长一会儿。

也许这个拥抱才是彼此迟来的那个安慰。

穿着单衣被赶出家门,接受疼痛和寒冷包裹的那个雪夜。

蹲在手术室外面,亲眼看着未来和信念全都被蒙上一层灰的那个雪夜。

时间像是在这一刻重叠混合,既像跨越又像是奔赴,被揉碎又被重塑。

拥抱有时真的奇妙,可以代替语言,平复翻涌不定的情绪,陆洋的面容在拥抱慢慢松开的时候,恢复了平静,他也许是斟酌过回答,红了眼眶,声音里却没有任何的摇晃。

“我也知道老师的想法了,也谢谢你告诉我这些,我以后如果有什么想法,或是遇到什么问题,老师问起来,我也会尽量坦白地说出来,”

尽量?

尽量,总是带着几分如果做不到,那也无法勉强的意思。

林远琛皱了眉头,一下子沉下来几分的脸色立刻让年轻的孩子有了几分怯意。陆洋这么聪明,又怎么会不知道他介意的字眼是什么,但他还是大着胆子嘀咕了一句。

“比如以后谈恋爱了,老师要是问,我也不能什么事儿都跟老师说吧......”

......小兔崽子心思倒是挺多。

哼了一声,林远琛抬手敲了一记他的额头,疼得陆洋没有防备“啊”的一声立刻就捂住了自己的脑门,其实力气倒也不重,留下了一个淡淡的小红印。

“起码觉得迷茫,困惑或者需要帮助的事情,要坦白一点,明白了吗?”

“...明白了。”

刚才不也说要努力,现在又吹胡子瞪眼的,陆洋心底腹诽,但他的想法在老师面前真的是无处可藏,林远琛看了看他的表情就大概能猜到他的心思。

明明是第一次,做出了这样的改变,此刻说出来却像是故意逗他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