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年淡金色的额发微有些凌乱,沉甸甸的枪管压陷在他的肩头,几缕汗湿的发丝被血珠凝在眼尾。他给枪上了膛,但不知道为什么在此时会想起那些混乱的高热中,他半神智不清地抓住对方时,卡俄斯半刻后是如何迟疑地低下头来,试着像别的人鱼亲吻他时一样来笨拙地吻他的唇面。

亚尔林闭眼再次开了第二枪。

鲜血瞬间再次喷涌而出,于迸发的血雾中掀割出狭长而深的伤口。红尾人鱼粗哑哀鸣一声,鱼尾顿时痉挛,剧痛扭曲了他的眉间,高大身躯半伏在甲板上。他接着抬头继续寻找着亚尔林的身影,几乎迷蒙地寻找他,那张如野兽般粗野的面孔上竟然流露出一种毫不加修饰的受伤神情,似乎不能明白自己仍在发情期的伴侣为什么会伤害他。

亚尔林不再看他。他收了枪,把手放进唇间做了一个短促哨音,很快他的手下就开始动作了。大炮早已经被填满了火药,装好了利箭的架弩炮被高高架起在甲板上,无数利箭霎时呼啸着穿破了漆黑的海面!

无数咆哮和尖锐厉吼声顿时四起。血雾一缕缕陡然炸开,浪涛汹涌,海中的红尾人鱼群此时腹背受敌。正是弦月初显之夜,入侵的外海人鱼已经被‘鱼诱’散发出的气味激得失去了理智,竟然不顾当头的森白箭雨,红了眼与守卫领海的红尾人鱼群继续厮斗。几条年轻的红尾人鱼被撕裂了大半的鱼背脊,鱼尾往一侧凄惨翻转,正在两条灰鳞人鱼的攻击下挣扎着发出尖啸,下一刻海水中再次迸出凄惨血雾来!

接着,亚尔林转过身来,再次对卡俄斯开了一枪。这一枪直接击中了人鱼的胸膛,把他从一侧甲板上掀得重重跌入海水中,鱼尾踉跄翻起巨大的血红浪花。巨响在他耳边震响,几乎让亚尔林失去听觉,他的耳边嗡嗡如警钟般尖锐长鸣不止。这是他所熟悉的;但浓重的火药味和血的气息如此强烈,青年此刻不知道为什么感到眩晕。

近在咫尺之处,橘黄火光骤然炸起。海面上接二连三映射出大炮的火光,但这些震耳欲聋的巨响似乎在此刻离他很远。亚尔林的手在发颤,他的膝盖弯了下去,从一侧的墙上往下滑;手臂勉强用长枪为支撑着,所以不至于会倒下去。他听见自己混乱的喘息声,炮声,人鱼厮斗间的咆哮声,被箭雨和火炮击中的尖啸声... ...但这些仿佛都被蒙上了一层厚厚的布。亚尔林喘息着闭上眼睛,又睁开,黑暗的长夜似乎永远都不会结束;苍白的月光笼罩一切,让他此时仿佛再次回到了一年前那个结束一切的晚上。

一声愤怒的闷叫穿透了迷雾,跃进了青年的耳中。亚尔林抬起头来,那只船柱就立在离他不远处。一个金发的年轻少年被麻绳紧紧绑在了上面,双手腕都被捆住,嘴里被塞了一根被浸湿的布条,脸涨得通红,正在拼命挣扎。一条人鱼正胡乱地想要夺走他,尖利的爪子不知怎么扯开了少年下半身的麻绳,顿时受了对方猛地一脚。

爱德华被水手剥了衣服,全身赤条条地被紧紧绑着,手臂内侧和大腿被匕首各自划了七八条不浅的血口,正往下淌血,能让他的气味强烈散布更远。更多的人鱼已经爬上了甲板,两条身上带伤的人鱼围住了他,互相还在咆哮争厮,谁都想要第一个把爱德华掠走。

亚尔林闭上了眼睛。这些外海的人鱼...他们得到鱼诱之后不会再久留。这些人鱼会离开他的船,离开这片海域...将少年掠到他们自己的洞穴里去。他能再次得到这条船的掌控权。阿瑞斯受伤,必定会被废黜首领之位;剩下的红尾人鱼并不会太多,正好能为他所用。他别无选择。

不远处,爱德华正‘晤晤’闷声大叫,用腿去踢那些想要上前的人鱼。这些天的囚禁非但没有消磨他的精神,反而让他更加愤怒了;他就像一只天不怕地不怕的小狮,愤怒地要和任何敢于上前的敌人同归于尽。

年轻军官的喉结上下滑动了一下。他握住枪的手指痉挛地收紧了;接着,他睁开了眼睛。

一道火光再次在甲板上炸开。枪再次被上了膛,一条人鱼顿时发出一声哀嚎,于血花中往后被掀退;短暂上膛之后亚尔林再次连开了几枪,血大股大股打湿了甲板,鱼尾直打滑,痉挛地在甲板上发出响声。铅弹很快用尽,年轻军官随即将长枪弃在一旁,自身边一个水手尸体的身上拔出铁剑,还未干涸的鲜血顿时从尸体下涌出。

少年全身赤裸,白皙肌肤上蜿蜒醒目鲜血,如同一只被献祭的羊羔。亚尔林一刀砍断绳索,将少年从船柱上放了下来;爱德华手脚发麻,一时站不稳,直接往甲板上跌;军官一手拽住他的手臂,让他站起来。少年胡乱扯开自己脑后的布料,终于得以开口,还没来得及愤怒地骂一声,就被一股大力扯到另一边。

有一条人鱼还未死透,正向两人扑来。顿时爱德华只听到一声皮肉穿透的闷声;少年一声惊呼立即哽在了喉咙里。

青年军官以刀横着割断了对方的咽喉。但爱德华很快就知道发生了什么;他经历过那些近在咫尺的死亡,每一次都发生得很快;但这一次发生的实在太快了,快得让少年短暂地感到茫然。

亚尔林蹒跚了几步,慢慢倒了下去,很快被爱德华从后面艰难扶住了;少年喘着粗气,连托带拽地把亚尔林弄到了他们身后一个狭小的角落,前面有一些木桶,暂时可以为他们阻挡一些箭羽。爱德华的身上传来一阵潮湿温热的触感,好似打翻了水桶,很快汩汩地染红了少年还赤裸着的年轻身体。

亚尔林喘息了一声,艰难地反手脱下自己的外套,手发着颤,勉强罩住他。架弩炮高架在甲板上,转动绞盘时金属棘轮‘格格’作响,呼啸的利箭从空中划过,海水中顿时血花四起。燃烧的烧焦味浓烈,箭雨和火炮在海水中炸出滔天巨浪,橘色染红了半边黑暗的天际,就连投映到青年模糊眼中的月光也暗淡不少。亚尔林竭力睁开眼睛,沾血的眼睫不断轻颤着,唇间轻启,喉结缓慢地上下动着。

“喂...!""爱德华的双手通红,血浸湿了他的掌纹,少年声线透出一点罕见的慌乱,“你他妈别死!...喂!”

少年的声音似乎慢慢离他远去。亚尔林闭上眼睛,再次费力地睁开,似乎试图想看见什么东西。他的手指在痉挛,失血过多让他很快就感到了口渴和寒冷。有一些混乱的声音在他耳边絮絮响起,似乎是一些低低的爱语,安抚他,这轮月光终于变得温柔,尽数吻在他逐渐僵硬的眼睑上。

他苍白的面孔依旧英俊。冷峻的神情倾在他的眉目间,从眼眶而下,勾出一个坚毅的轮廓。他是个军人,亚尔林知道自己作为一个军人死去,虽然并没有谁承认他的身份,他还是那个低贱,肮脏,上不了台面的混血杂种,但亚尔林知道他终于不再害怕那些月光。他因为怕冷而临死喘息起来,爱德华握紧了他痉挛的手。

炮火声还未停。一声悲恸的长鸣从遥远海域另一边传来,让少年茫然地抬起头来。第一声长鸣未停,第二声悲痛的啸声再次响起;灰鳞人鱼与塞壬的悲恸声穿透了橘红色的夜空,此起彼伏,痛苦哀悼他们同在这个夜晚精疲力竭闭上眼睛的可怜伴侣。

第94章五十六章节 地牢颜

船在摇晃。锁链’哐当‘作响,在下一刻就随着暴戾吼声从石墙上崩裂开来。挣脱束缚间,人鱼肌肉健硕的苍白上身立刻被勒出道道的血痕。对他而言比纸还脆弱的锁链已根本无法再束缚他; 但在未苏醒之前人鱼就闻到了血的味道 -- 他熟悉的,所爱的,属于他的...血的味道。

克里斯发出一声微哽的颤声。他的眼帘闭着,眼睫颤抖,于剧痛间痛苦咬住了下颌。在血泊里,他的下半身已经发生了极为可怖的变化,原本修长而浑圆的鱼尾在痉挛中不断抽动着,层层叠叠的墨绿色鳞片逐渐褪色,变得肉眼可见的柔软,暴露出其下还未完全形成的嫩肉和软组织。一种诡异的皮肉生长声在地牢里回响起来,那些已经变成萤绿色的银鳞很快变成了莹白色,血不断地从中涌出来,青年的下半身都浸在他自己的血洼里。

一时的疼痛让金发青年说不出话来。塞缪尔把他抱进怀里的时候,他几乎已经快晕厥过去了。那一双赤裸修长的白/皙双腿浸在血水里,弧线优美的足勾苍白,血顺着小腿肚往下不住地流,一直打湿了人鱼黑鳞的鱼尾。

塞缪尔用手爪去捧他的下颌,青年的颈子便随之软软而无力地垂过来,像是一具柔软的玩偶。他苍白柔软的颊面在人鱼修长骨爪下陷下去,近乎失去知觉,金褐色的发丝被冷汗贴在皮肉间,脸颊湿润。塞缪尔低头去贴他冰凉的脸颊,结实的手臂失控颤抖,喉间不知所措地漏出一两声呜咽来。

他接着改用两只手臂搂着克里斯。青年的一只手臂从中无力地滑了下来,手腕骨凸出,苍白修长的五指微微勾着,时不时无意识地痉挛一阵子。塞缪尔把那只手臂也抱进自己的怀里,把他整个人都紧紧搂在胸前,低头无助地贴着克里斯凸起的颈脉,全身冷颤似的抖着。他比青年的身型要大许多,肌肉健硕,但此时年轻的黑尾人鱼却完全像个惊惧的幼儿一般,喉间一时失了声,只能偶尔漏出一两声哑掉的促鸣。

人鱼的血唤回了一些青年的神志。他方才因为剧烈疼痛而暂时休克了,现在醒来一些以后,顿时因为骤然传来的刺痛而重重咬紧了下颌,血线溢出,勾勒出一个触目惊心的线条。塞缪尔一边喂他血,一边颤抖着轻轻钳住他的下颌,让他松口;他再次低头吻他,把自己的血渡过去,浑身都不断颤抖着。

地牢外炮火连天。橘色的火光映得天空忽明忽暗,利箭如雨。

克里斯再次醒来的时候,他已经不在亚尔林的船上了。石柱水滴的声音偶尔响起来,嘀嗒,嘀嗒... ...除此之外,空无一物。他身下垫着些潮湿的绿色海草,滑溜溜的,在青年赤裸的身上留下些湿淋淋的水渍。

克里斯勉强用手臂把自己撑起来一点。不久前失血过多,让他现在还有些虚弱,甚至这一个简单的动作都很费力,让青年直喘气。他在一个洞窟里,和之前他们待的那个洞穴差不多,但明显更偏僻一些,显然是人鱼临时找到的一处落脚地。他太虚弱了,又失去了鱼尾;塞缪尔只能像上次一样,先在近处找一个被废弃的岩洞,让克里斯养好身体...然后他们才能一同去往他们的领地。

他们现在仍在红尾人鱼群的领海中。但所幸的是,红尾人鱼已经无力再维持领海中的秩序了;他们损伤过半,原来的首领也因为受伤而被废黜,现在已经不再构成威胁。亚尔林终于实现了他的计划,但克里斯却不知道,那位年轻的军官到底有没有在这场战争中活下来。

他让亚尔林取走了他作为人鱼的心头血,而他因此失去了他的鱼尾。的确,如果不答应对方的要求,克里斯不能保证,当时他和塞缪尔能不能脱身。亚尔林完全可以让那些红尾人鱼直接杀了他们...实际上,在塞缪尔从半路追回,再次闯入红尾领海的时候,他就已经处于劣势了。

但这并不是克里斯答应军官的唯一原因。亚尔林提到了一样东西;一样他自从四年前,就一直在寻找的东西...那时候塞缪尔已经不在他身边了。他甚至还不知道,自己到底还能不能再见到对方一面。他失去了挚友,失去了他的伙伴,还有那些唯一关心过他的人。这些克里斯无法忘记,也始终无法释怀... ...

公爵的力量到底来源于哪里?

那个权势尽占的人逼死了他唯一的好友奥古斯汀,还有黛西,沙耶罗,布莱尔勋爵,扎克...还有那尾白发的雌性人鱼。他绝不会放过塞缪尔,也不会放过自己。

卡尔和那艘船上的教徒死了,但公爵的势力却远远不止这些。从亚尔林的口中,克里斯得到了一个他一直追寻的线索:在西边的那座岛屿上,藏着公爵一个血腥的秘密;而公爵力量的源泉就来自于此。

但那座岛屿却是人鱼无法登上去的。某种莫名的力量笼罩着这片领域,让所有的人鱼都甚至无法接近。他们在附近的水中就会感到痛苦,一旦被强行送到这座岛上,很快就会失去理智,以至于失去保护自己的能力;而那座岛上只有囚徒,无数的实验品,以及作为奴隶的畸形怪物。

那是一个极其危险的地方。亚尔林只是寥寥几句,就让克里斯很快明白了这一点。但他不能容忍这样的威胁存在...他决不能。他不能和塞缪尔这么一直被动地躲下去;公爵一日不死,他一日不能安心。

但这些,也并不是克里斯做出选择的全部理由。他失去了鱼尾,但那条鱼尾...真的属于他吗?

如果可以,克里斯也不想问自己这个问题。不管是面对塞缪尔,还是面对自己,他总是下意识地避开这个领域,因为他知道自己的答案... ...而他无法否认这个答案。

他并不想成为一条人鱼。

水声传来。克里斯一惊。鱼尾鳞片拖过岩石的声音湿淋淋的,还有被咬住的鱼的挣扎声... ...很近,也很快,但青年发现自己的视线变得暗淡了。属于人鱼的敏锐感官已经离开了他,而他人类的眼睛并不能驾驭黑暗... ...克里斯只能看到一个模糊的巨大轮廓。

本能让青年的背脊往后缩了起来。他闻到了塞缪尔的味道,但不知道为什么,这股原本迷人的气味已经变了。他不再能闻到稚嫩的小苍兰花蕊的味道... ...或者是白茶,小铃兰,那些萦绕在他梦中,拨动他心弦的青涩香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