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这里讲约拿的故事,并不是让你们重蹈他犯罪的覆辙,而是要你们学他忏悔的榜样。”

“我们要遵从上帝,哪怕会违背自己!阿门。”

“阿门。”众人一同道。

“阿门。”克里斯喃喃道,“愿上帝宽恕我。”

当晚克里斯迟迟未能入睡。在把枕边的祈祷书翻来覆去看了几遍之后,他从床上爬了起来。煤油灯被点亮,克里斯把桌子抽屉拉开,在里面翻找起来。一只小盒藏在几本书的下面,安安静静地待在那里。

盒子扣发出‘哒’的一声轻响。上一次这只小盒被打开,还是一年之前。

青年的目光落在盒内。

昂贵的天鹅绒缎面上,闪烁着一束幽暗的银光。那是克里斯不会褪色的记忆,曾经如流水一般从苍白肩头倾泻而下,如同夜中月光。

那抹银色倒映在青年透彻的蓝绿色瞳孔里。这是他剪下的塞缪尔的一束头发。时隔四年,这束发丝仍闪烁微光,像是有生命一样,在黑缎面上莹莹发亮。过了一会儿,克里斯叹了一口气。

他把盒子合上了。那只小盒被他搁在了桌上,而煤油灯熄灭了。

半夜的时候,克里斯又做了一个梦。但这次他梦见的东西完全不同。海水冰凉围绕着他,而鱼尾游过他的腰身。鳞片在皮肤上潮湿划过,其下肌腱在冰凉坚硬的鳞片下隆起,缠绕上他赤裸的大腿。鳞片锐角轻轻滑过,一串雪白气泡从他的唇间升起,往上漂浮;金褐色发在脖颈间散落开来,而他双眼微微闭着。

然后,黑鳞鱼尾缠绕着绞紧了。银发如雾一般散开,萦绕在周身,而他的指尖深陷进人鱼肌肉虬结的背肌里... ...

这一觉出乎意料睡得很深。醒来的时候,克里斯发现自己梦遗了。梦境中的东西他记得清清楚楚,但就是因为这个... ...就是因为这个,克里斯简直无法相信。

慌乱之中,他不仅仅只感到了震惊。那是个毫无疑问的春梦,而对象正是他的人鱼...滑腻的鳞片紧紧缠绕他的腰身,苍白手臂上因为用力而突起青筋...他甚至记得落在自己耳畔的喘息声,与之前任何一次嬉闹都不一样。

他是从什么时候开始... ...对塞缪尔有了这种心思?

克里斯用双手无助地捂住脸。在之前他从未做过这样的梦,但当这个场景一旦发生,他才猛然发现,那层暧昧的情纱在不知道什么时候就已经脱落了。真实的感情如今赤裸裸摆在他的眼前,让克里斯无处可逃。

青年发出一声低低的痛苦喘息。

是夜。克里斯孤身一人,倚在甲板护栏上:他喝多了。酒瓶被攒在手里,又接着灌了一大口威士忌,辣得眯起了眼睛。

“没有月亮。” 他喃喃道。

海面阴沉。克里斯望进黑漆漆的浓雾里,听着静静的海涛声。

“没有月亮。”

克里斯轻轻说,用手撑住前额。

他喝醉了。寒气仿佛隔绝了所有的光,夜幕沉沉,连微弱星光都无法看见;天色海面连成一色不透光的漆黑,一直延伸至很远之处。

”塞缪尔,”他闭上眼睛,声音低得几乎听不见,“塞缪尔。”

而就在此时,漆黑的海面被划开:远处,猛然跃起一个巨大的身影。

下一刻,克里斯似有感应般睁开了眼睛:青年眼瞳中,倒映出一个在半空之中高高跃起的身影:

他似从地狱之中归来的神祇。

水花四溅。只见巨大的黑鳞双尾翻卷而起,破开层层波涛,而银发在水下散开。

克里斯手在栏杆上滑了一下:他诧异地睁大了眼睛,似乎没有反应过来,又像是完全被惊呆了。酒瓶脱了手,直直掉入海面;克里斯的目光在海面下意识搜索着,意识十分茫然,身体却先行一步做出了反应 --

他往前倾得太厉害,直接越过了甲板,接着就毫无防备地‘扑通’一声掉进了海里。冰冷海水瞬间淹没了青年的口鼻,让他立刻呛了一口水,挣扎着咳嗽起来 --

“我他妈 -- 我不会游泳!”

冰冷的海水灌进鼻腔。下一刻一双强而有力的手臂立刻抱搂住了他,把他一把托出了水面;浓重海雾,悚然亮起一双幽亮的金瞳。

克里斯激烈跳动的心脏漏跳了一拍。

与此同时他声嘶力竭咳嗽起来:水呛到了气管里,把眼泪都呛了出来;方才可怕的窒息感让耳边阵阵作鸣,头脑眩晕,竭力粗喘,接着就是一阵一阵发冷。

这个梦太真实了。有人牢牢地抱住他,手爪按在他湿漉漉的后脑处,冰凉的唇落在他剧烈起伏的颈动脉上。人鱼的喘声直直打在克里斯的耳畔,让他整个人都立刻一哆嗦,发着抖靠在对方肩头,仍然捂着嘴咳嗽。另外一只手爪托在克里斯的臀部,将他从腰往上都送到水面之上,不至于被水压闷住胸肺。

他的心脏在青年的胸腔之中失了控一般跳动。他的视线模糊,手肘也在发颤,自己听见自己不成样子的胡乱喘息声,如同濒死。海水太凉了,这个梦太真实了,真实地让克里斯心里发痛 -- 为什么要这么紧紧搂住自己,为什么要抱着自己... ...为什么要在自己醒来的时候消失,为什么又要一遍一遍到自己的梦里?

四年,四年了。时间太难过,别再来了,别... ...别。

克里斯没有抬起头。他一边咳嗽,一边蜷在人鱼宽厚的肩上。这个梦什么时候会醒?他没有准备好,他从来都没有真正准备好。别离开我,别在我的梦里消失。这里很黑,太黑了。就这样抱着我吧。

塞缪尔有些手足无措。他极其生涩地去抚摸怀中人的后脑,摸索着放轻动作。这段四年的漫长厮斗中,他从未有现在一般的温情时刻,生怕下手没轻重,让他的人类又再次流血了。他的人类在他的怀里发着颤,很冷,埋在他的肩上,在水里浮力之下变成很轻的一团,比上次抱的时候轻了很多,轻了很多很多。为什么?食物不够吗?他成年了,他分尾了。再也不会食物不够了;他的克里斯会变得很重,变成他心口沉甸甸的份量那样重,是他的星星和他的月亮。

克里斯,克里斯。他一直在热切而备受折磨地看着他,在寒冷的水面之下:但那时候他还没有分尾,还没有很强大,所以不能够去见他。

他的人类在咳嗽。生病了吗?为什么流泪。弄痛你了吗?

人鱼背脊赤裸,肌肉虬结;腰腹的巨大鱼尾被幽蓝黑鳞覆盖,在端部赫然分成诡异四叶。手臂肌肉棱棱突起,暗蓝脉络藏在苍白皮肤下,而他用锋利手爪护住了青年的头颅。

人鱼的喉管颤动,发出一种低颤般的沉沉唤声。那一瞬间如同北极黑夜被极光唤醒,如寒冷水面荡出波纹散开,是摄人魂魄般致命的吸引力。

他在叫青年的人类名字。那几个发音他记得很清楚,是人类语言中最好听的几个音节,时刻时刻都在他的喉中滚烫地发热。克里斯的眼帘是那样颤抖紧闭着,面颊上湿漉漉的,眼尾往下滑落一滴水珠,像是眼泪。

睁开眼吧,我的爱人。

人鱼胸膛低震。看着我。看着我。我将带你走,在此刻睁开眼睛吧。

克里斯的眼睫颤了颤。他固执地抱紧了人鱼的肩头,动作轻微地摇了摇头。

这是梦。

他还在梦里吗?这个梦为什么如此真实,为什么蛊惑他...去睁开眼睛?

他真的喝醉了。是你吗?还生我气吗,受伤过吗?以后...还会在梦中来见我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