克里斯想叫他的名字,但他发现自己不太能说话;他再试了几次,这才从喉咙中挤出一声仿佛被窒住的声音:

“...塞缪尔?”

这声呼唤被他控制得很好,虽然有些焦急,但还是很温柔。人鱼听到了他的声音 -- 事实上,人鱼早就察觉到了他的人类的靠近。他让对方接近了他 -- 换做是任何一个其他的生物,胆敢在这种时候接近他,都只会在接下来的某一个瞬间被人鱼撕得粉碎。

他正在分尾。这是他第一个分尾的机会;通常人鱼会在成年之后分尾,但也有极少数分尾的时间会提前。塞缪尔很想变得强大。提前成年,他就能提前和他的人类结对:在结对之后他想把他带回他的海里,或者是在结对之前;他的海会是很富饶的一片领地,有很多食物,有海鸟,有小岛,还有岩洞和礁石。

他的伴侣会喜欢的。

克里斯想办法弄来了一桶水。他一捧一捧地浇在人鱼的尾上:那条覆盖着盾形黑鳞的长尾正在往外渗血,凸出的狭长骨棱正在从边侧长出来,而尾鳍端部像是从每一片扇叶中间裂开了一样,鳞片和肌肉之下的骨骼在重新生长着,血不停地往外流出来。

克里斯擦了擦额角流下来的汗珠。他背后冷汗还未干,但已经没有最开始那么惊慌失措了。克里斯从来不是一个容易惊慌的人。越是危险的时刻,他往往会越发冷静:他会强迫自己镇定下来,不管遇到什么事情。

人鱼发出一种粗声喘息的声音,像是有点费力的样子。克里斯的手在微微发抖;他从桶里用手舀出最后一点水浇在人鱼还在流血的尾巴上,准备起身站起来,再去换下一桶;他还没有站起身,人鱼就从喉管中发出了一点哼声,眼还是紧紧闭着,眉却不耐地皱了起来。

人鱼面孔上的表情看上去就像是处于折磨之中。 克里斯很熟悉这种表情,而他的心几乎是在立刻就刺痛起来。这一次和初次见的时候不一样:当时人鱼也是遍体鳞伤,但他浑身上下都散发一种凶兽末路时的狰狞杀气来,那一点虚弱底色也被隐藏在咆哮和威胁之后,让人难以察觉。

而现在,人鱼把他全部的虚弱都暴露了出来。他不安地转头,獠牙露在唇外;喉间不适的低低声一阵一阵,偶尔还有冷战一样的颤动;长长的眼睫毛垂下来,脸色惨白,眼眶深凹下去,眉骨突出,落下一个很深的阴影。

血的味道很快就侵略了整个客厅。克里斯身上沾满了他的血,以至于鼻息之间都是潮湿的血腥气。他半跪在人鱼身边,手不受控制仍然在微微发颤,现在还没有停下来。

对方溢出来的血似乎止不住。

克里斯的心跳似乎从迈进这间客厅时,就没有再正常过。现在他几乎不太能感到自己的心跳了:他后知后觉地感到了浑身冰凉,就像是在冬日之间坠入冰窟。

死亡对于克里斯来说,不是什么非常陌生的朋友。死神的翅膀从很久之前就开始笼罩于他。克里斯目睹过,甚至体验过;时刻身处其阴影之下,他也很少对此异常惧怕;他没有太过于挂念的人,他对自己的死亡也没有太多的抗拒。

但现在克里斯体会到了恐惧。这种恐惧的影子从很久之前就开始萦绕在他心头,一开始只是伴随着脆弱爱意的一点患得患失,但后来越来越清晰,像是诅咒一样,在深渊之中呼唤他。

他不恐惧死亡;他恐惧失去。

塞缪尔猛地一个痉挛:他的鱼尾因为一瞬间猛然的疼痛而向一侧弯曲了起来,喉管中发出好几声乍然拔高的嘶吼声,鱼尾在一阵阵抽搐;他的肩膀也在抖着,血瞬间涌出来更多,滴滴答答地沿着尾鳍往下滴落。克里斯因为对方的痛苦嘶吼而发出了一声类似抽泣的轻微声音,尾音噎在了喉咙里。他用一只手捂住了嘴;接着,人鱼的胸膛往上弹了一下,肌肉很痛苦地紧绷起来 --

“天呐,不...” 克里斯发着抖,“不,不...""

他跪在地上,颤抖着抓住对方垂下的一只手爪,把脸颊紧紧地贴在人鱼冰凉的蹼爪之上。后者在半昏迷中不断喘息,间或嘶吼,健硕的手臂上青筋暴起。

别带走他,克里斯痛苦地闭上眼睛,我主,求你别带走他。

第16章十六章节 脆弱颜

嘀嗒,嘀嗒。

是水滴的声音。一滴透明的水珠顺着下垂的修长尾鳍往下滑,缓缓落在地上。人鱼的头垂在一边,眼珠在眼帘下微微动了动 -- 凸出的喉结上下滑动了一下,然后塞缪尔张开了眼睛。

一切都重新归于了平静。人鱼尾上的血在半天之前就已经止住了,但当时对方仍然处于意识不清之中。克里斯一步没有离开他的人鱼,一直紧握着他的手,目光焦虑又不安。当人鱼的状况慢慢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开始好转时,那颗在克里斯胸膛里高高悬起的心这才沉甸甸地落回了实处。现在,青年实在撑不住了:他睡过去了 -- 或者说,他直接陷入了昏迷。

塞缪尔在沙发上动了动。他的动作幅度并不大,似乎是因为顾及到他心口处的重量:他的人类把头枕在他的胸膛之上,睡得很累的样子。克里斯三天没合眼了。他的呼吸很浅,一起一伏间眉仍然不安皱着,十分疲劳,仍然抓住对方的一只手在掌里攒着。

人鱼慢慢听着他呼吸的声音。他把另外一只手伸过来,轻轻拨弄了一下青年的发间:那些金褐色的头发现在松松垂下,几缕落在眉间皱起的纹上,搭在唇边。克里斯现在的样子就像是丝毫没有防备一样,无知无觉:他的神色间带着一种柔软的疲惫,像是一片最柔软的羽毛,轻轻地从高空飘落在塞缪尔的心上。

人鱼的喉管里发出一声意义不明的低咕声。他不知道这种心情是什么:像是很多个往上升的一团团珍珠泡沫,微微颤动着,令人心里发痒;但同时又让他非常想要把自己的动作放轻些:不是藏在暗处捕猎时的那种轻,而是完全不一样的另外一种。

他想让他的人类继续睡下去;但他也很希望他立刻醒来。他的第一次分尾没有成功 -- 这让人鱼心里有些烦躁。但所有这些情绪在对方靠在他心口上的时候,就全部都变成了那些泡沫。他的人类也会变成泡沫不见吗?不,他不会允许的。他会把他抓在身边,抓在手里,困在双臂间,用鱼尾松松缠住他,摸摸他,咬咬他;这些想法以一种与之前完全不同的样子跳了出来,成了塞缪尔现在最迫切的渴望。

他不太忍得住了。克里斯从来没有在他面前露出现在这种神情过:他一直都是克制的,温柔笑着的,但也是防备警惕着的:人鱼的观察中包含一切,他当然注意到了克里斯每次靠近他时的保留 -- 或者说,是人类自以为的安全界限。超过了这个界限,他的人类会立刻往后退,那么快那么急促,几乎是出自潜意识的直觉 -- 人鱼都看在眼里。人类对他很温柔,是他从未体验过的温柔 -- 而人类现在露出的脆弱,也带给他从未体验过的悸动。

这是因为他而生出来的脆弱:他紧紧抓住自己的手,皱起的眉;跪在地上时沙哑的低声祈祷,垂下的头,微颤的身躯,还有他看着自己的样子 -- 他看向自己时的那种目光。

塞缪尔微微把上身从沙发上坐起来一点;他换了一个让克里斯能睡得更舒服的姿势,手爪搭在了青年柔软的发间,像是一个保护者的姿态 -- 是保护者,也是占有者,是他的战士,伴侣,以及爱人。

克里斯在睡梦中发出一声短促的惊喘。他的心急促搏动了几下。在一长段不甚安稳的昏睡之中,一种稳定的声音始终响在他的耳边:一下,又一下,很有力的声音,一直都没有停下来。

不安的昏睡在之前牢牢捕获了他,而现在又开始不耐烦地驱赶他。神智半睡半醒间,克里斯慢慢醒了过来。

“... ...""

青年发现自己睡在沙发上,正以一种很亲密的姿势枕在人鱼胸前:显然对方把他也弄了上来,在狭小沙发上两人很近地挨挤着,几乎没有一点空隙。察觉到他的苏醒,青年脸颊下坚实的胸膛动了一下,然后从深处发出一声很低的,几乎类似呢喃的小声音;胸膛微微震动,让他脸颊有点酥麻。

有人在拨动他的头发。那只手爪很冰凉也很锋利,指端的尖锐刃爪能轻易劈开他的头颅,此时这动作间,却被青年感受到了一丝对方的认真和仔细:人鱼抚弄他的手法就像是在摸一只容易受伤的动物幼崽,小心得连他的一缕发丝都没有割断;和之前一样笨拙,但已经不再那么莽撞粗心,简直像是 -- 像是像模像样地在抚摸一只小宠物。

青年喉头发出一声模糊的轻响。在人鱼的胸膛之上,他做了一个混乱的梦:他梦见出海时湛蓝的天空,一望无际的海面,甲板上看到的日落,把船帆掀起的海风;海天一色漆黑的暴风雨,惊恐的尖叫,失措的咒骂声,还有绝望的祈祷;一望无际的种植园,咖啡豆在炎热太阳下干燥,芭蕉叶子,黑奴头上摇摇欲坠的水壶,肉蔻粉和丁香。

但是他忘记了什么。

在梦里,他清楚意识到他忘记了一个非常,非常,非常重要的东西,重要的让他心口都隐隐作痛,但无论如何,无论如何他也想不起来:那段记忆跃跃欲试般挤到了喉咙口,就像是在舌尖上的一个名字,就差一步,就差那么一小步就能脱口而出;但他就是回忆不起来。这种莫名的怅然若失让他焦急万分,心中空落落的,好像缺了一块...

然后他的梦醒了。克里斯的视线从模糊慢慢聚焦,眼帘张开,有些迟钝地眨了眨;一种心太过疲劳后的困顿感渗透进了他的每一根肌肉纤维里,让青年的脑子不像往常那样灵活运转了。人鱼的手臂松松搂抱着他,枕下的胸膛又是如此坚实,一起一伏间有一种让人非常踏实的安全感,似乎是把这个沙发下的一寸天地与外界完全隔离开了一样。克里斯慢慢意识到,在他昏睡中耳边一直响起来的是什么声音:砰砰,砰砰,那是人鱼胸膛中的心跳声,强而有力,每一次的搏动,都是专属于野生猛兽的蓬勃生命。

塞缪尔。他慢慢地在想,塞缪尔。

然后克里斯疲惫地深呼吸了一次。下一刻,他再次睁开了眼睛。

一切现实从高空砸了下来,像是用暴力直接塞进了他的脑子里。克里斯用手勉强把自己撑起来;他刚刚一动作,对方就从喉管里发出一个声音,然后凑过来,似乎是想要嗅嗅他。

“你...你还好吗?”

克里斯把头侧过来。青年一开口,才发现自己声音有些沙哑。人鱼发出一声像是呼哨的打招呼声,表示的意思是一切都好。他靠得很近,鼻翼有意无意地凑在青年脖颈之间,引起后者的肩膀一阵下意识地微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