根深直觉的危机感让他总是警戒起来。他是个对压迫和侵略非常敏感的人。从他幼时被送进寄宿学校的时候起,克里斯就非常明白,自己作为一个商人家庭的非继承人幺子是多么低下的地位。任何人都想欺压他,实际上他们也能欺压他:那些贵族子弟从小就习惯了使用权力,而侵略和压迫在他们看来,简直是顺理成章的。

在克里斯十五岁那年得罪了公爵的儿子之后,他被打断一条腿抬了回去;他作为继承人的大哥不愿意被他连累,急于撇清关系,于是接着,克里斯就被赶到了美洲殖民地的庄园。

从小的经历教会了克里斯忍耐。但忍耐并不代表服软,忍耐只是为了蓄力;轻蔑他,压迫他,利用他强迫他的人,克里斯从来都不会手下留情。

克里斯回去的时候,发现自己的房子被人烧了。

显然,这是一场恶意纵火伪装下的盗窃。他早就料到会有这么一出,所以一直都把匣子存放在一个最危险,也是最安全的地方:那就是人鱼的身边。

他早就发现了这只小野兽的独占欲不同寻常。塞缪尔不会允许任何人拿走被划入他势力范围内的东西,前几次敢这样做的人,已经让克里斯亲自洗了好几次地板。伦敦城里本来就不算太平,几个被暗地里派来打探小偷的失踪连一点水花都溅不起来。

只不过,前段时间克里斯的手下给他探来了重要信息。无论是哪一方在蠢蠢欲动,他们的动作幅度显然是越来愈大了。克里斯考虑到安全问题,这才赶快把人鱼连带着匣子给先安置了出去。果然,他这边还没安稳多久,就很快被人放了一把火。

幕后主事者究竟是谁?

克里斯到伦敦已经有四年,匣子的事情却是最近几年才被传出来的。最开始他行事谨慎,隐藏得很好;只不过他的运气实在太好,时间一长渐渐就引起了众人猜忌。从两年前开始,就陆陆续续地总有入室偷盗的事情发生,抢劫偶尔也会有;一直到克里斯决定把匣子暂时封起来为止,这些事情才慢慢消停下去。

从那时候开始,克里斯就一直在找能够保护他的方法。恶犬不够机智,打手不够忠心,就连再好的锁也会被撬坏。虽然见到塞缪尔完全是一个巧合,但见到人鱼的时候,克里斯确实认为对方是一个很不错的人选:强大,忠心,但又很单纯。克里斯从不完全地信赖人,但这样的存在是不会被买通的,更不会背叛他...塞缪尔不会与人接触,不能与除他之外的人交流,甚至不太有完整的人类智慧...换句话说,塞缪尔是克里斯认为的一个可以信赖的对象。

他一直在给人鱼送东西。根据塞缪尔的喜好,克里斯不断调整着他的礼物:绸缎丝带,小扇子,闪闪发光的东西,珠宝,当然还有女帽 -- 他发现人鱼尤其喜欢装饰羽毛的帽子,于是便找人去搜罗了很多不同的款式,一天一个样地带回去。

塞缪尔把这些礼物一概收下。克里斯发现,人鱼哪怕对不喜欢的礼物都有着极强的占有欲,最开始时宁愿把它们撕扯碎了,也不愿意还给克里斯。为此克里斯有些头痛,不知道如何再继续他的计划。后来过了一段时间,他们的关系慢慢和缓;到最后,塞缪尔甚至不介意克里斯去碰他最心爱的羽毛帽子了。

于是克里斯知道时候到了。于是有一天,他把匣子送给了他 -- 或者说,是交给了塞缪尔暂时保管。他知道人鱼能听懂他的话,再三叮嘱了塞缪尔,不要打开匣子也不要破坏里面的东西。从此之后,再没人能从人鱼手里夺走克里斯的宝物。他的城池坚不可摧。

但他的对手急不可待。终于,在这个晚上,他们露出了破绽。

隔天下午,克里斯就找到了人。

第12章十二章节 博弈颜

绅士的俱乐部少不了桌牌和筹码,当然还有上好的杜松子酒。桌前坐着四个人,一位女士站着其中一位男士身后,正弯下腰来,蕾丝边方领衬托出丰满的雪白胸脯,迷人香氛在扇后若隐若现,声音娇俏,“看上去您需要一点好运气,卡特先生。”

“是啊。”克里斯勾唇一笑,一手夹着烟,微微侧过头去,“不知道我有没有这个荣幸?”

他侧首的时候姿态有些漫不经心,但总透出几分暧昧;像是不自知,但也像是刻意而为。她‘咯咯’地笑出了声;骰子被青年用修长手指凑到她唇前,而她嫣红的唇肉轻轻开启,轻轻而缓缓地呵出一阵迷人沁风,正在对方脖颈与耳后之间:

“这可不行!”一人开玩笑道,“他今天已经输了五场了,莉蒂亚小姐 -- 你的垂青应该留给我才对。”

他面前精美花纹玻璃杯中,琥珀蜜色的杜松子酒已经少了大半。克里斯把手收回去,莉蒂亚对他冁然一笑,戴着红宝石戒指的纤细手指在青年肩头轻轻抚摸了一下,转身去了另外一桌。刚刚说话那人的目光一直追随着她,甚至透出几分上不了台面的贪婪;克里斯看在眼里,只是笑了笑,把自己的筹码都推了出去:高高的筹码被推得发出一声‘哗啦’轻响,倒在桌子中间,吸引了其他四个人的目光:有的急切,有的贪婪,有的紧张;而那双绿松石一般的眼睛有种特别的自若魅力,似乎大局在握,唇角勾起一点淡淡笑意来:

“既然是最后一场,”他轻快道,“那我就要赌一赌自己的运气了,各位先生们。”

所有人都看向他:桌子中间的骰盒被拿了过来,骰子在骰盒里发出摇动声,接着就是一声轻响:骰盒盖在了桌上,而一只修长的手将它慢慢揭了开,指间戴着的蓝宝石戒指闪出熠熠光辉,美丽无比。

所有紧张的目光现在都聚集在了克里斯的身上:而答案已经揭晓了。视线中捕捉到了骰子的点数,众人显然松了一口气,马修先生则立刻哈哈大笑起来,把桌边还剩下的那点杜松子酒一饮而尽:“看来现在莉蒂亚小姐也帮不了你了,卡特!”

算上这一场,克里斯已经输给他六次了。其他几人也附和着笑起来;马修先生把烟在烟灰缸里狠狠戳灭,得意地用一只手把所有筹码都拦到自己身前,“今天就到这里了,我的先生。”他说,“下次等你找到一点好运气再来,怎么样?”

他边说边站起身来,椅子发出一声很刺耳的响声;其他几个人也跟着站起来,看样子是准备离开了;克里斯坐在椅子上,没有起身,只是把头微微抬起来。

从这个角度看去,青年半面英俊的侧脸正好笼罩在暗处,只看见眉骨连成优美的曲线;而他的声音也很温柔:

“...不用等下次了,”他说,“马修先生。就今天吧,就我和你。”

天色暗了下来,小酒馆里坐着几个人。屋子里光线昏暗,揽客的妓女坐在旁桌其中一人的大腿上,正在和他调笑。陈旧桌子上满是各种污渍划痕,脏兮兮木酒盏里盛的是浑浊劣等酒,暗地被掺了太多水。

这里可不是绅士俱乐部。坐着的有皮条客和妓女,几个惯偷,不想回去听老婆唠叨的铁匠,衣服上沾血迹的卖肉屠夫,还有几个外乡人。总之,这里是供所有三教九流来的地方,当然也很适合各种见不得人或者不适合在明面上的交易:

烛火摇曳,照亮了一张面孔,阴影笼罩在眉骨之下。他对面的人正死死盯着他看 -- 在听了他刚刚说的提议之后,保持冷静才是不正常的反应。

“你说什么?”马修手里的酒都被他洒出来些,“你要把整个工厂赌上?都转让给我?”

克里斯笑了笑,“是的。”他说,几乎和颜悦色,“我名下的几个工厂,还有矿产。你应该知道如今它们的价值,就不用我多说了。”

马修的呼吸停下来了一刻;贪婪让他呼吸的频率开始变得急促起来。

“我没有那么多的钱,”他舔了舔嘴唇,“我没有那么多钱可以赌,我的先生。”

他死死地盯着克里斯,似乎生怕他反悔一样;但他嘴角却控制不住地咧开,整张面孔上透出一种极其兴奋和贪婪的表情,让他整个人都看上去丑陋了很多。

在俱乐部散场之后,马修在克里斯的邀请之下来到这个地方,继续他们之前的赌局。这会是一场豪博。马修知道,卡特一连输给他这么多次,当然还想再赌一把,幻想着能把之前的钱给一口气翻盘,赢回来...他当然不会放过这个机会。他早就听说了这个卡特是出了名的人傻钱多,老卡特在牌桌上输掉的钱能买回一座银矿,这位小卡特先生看来今天也要载在他手里。

马修的眼睛亮起一种让人不舒服的光来:因为表面礼仪,他极力克制着,声音却因为兴奋而比他正常音色高出了很多,听上去颇有些滑稽:

“我赌上我妻子的嫁妆,怎么样?我可以给你现金,也可以去银行...""

克里斯打断了他。

“不用那么麻烦,”他温和地说,“我想要你一只手,马修先生。”

气氛突然凝固了一瞬间。马修的表情在脸上僵硬了一下,嘴还微微张着,似乎有点没反应过来。

“我的...我的手?”他用一种很滑稽的声音重复了一遍,“我的一只手?”

“你的一只手。”克里斯耐心地说,连最细微的表情都没有变,“我用我的全部家产,赌上你的一只手。”

时间一点点过去了。马修的喉结艰难地起伏了一下,几乎瞪视着他。就好像看到了某种令人不能理解的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