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知道我想要什么。”
克里斯说。德尔加多点点头。他开口说话,声音沙哑,很低,慢慢的,克里斯的眼睛盯着他。
“它会让你如愿以偿。”
... ...
谁...是谁?
在克里斯的梦中,迷雾之后有一个声音在大叫着。那是一个人,在低头哭泣,发出无法言语的胡乱言语。偶尔他像一只被捕兽夹砸中爪掌的狐狸那样痛苦叫喊起来,像个疯子。
克里斯听到了那些遥遥的声音。那些窸窸窣窣的人声充满古怪地在远处呼唤他,像一种莫名的命运归宿。他注定的命运,已经为尚且年轻的克里斯,准备好了受责与悔过的汤剂。在那一勺子汩汩冒泡的痛苦里,倒影出来一个模糊,但有形的挣扎人影。
这勺毒剂在耐心地等着他。它知道,克里斯一定会将自己喝下。
一开始,穿过喉管的汤剂会带来一点微弱的余温,顺着他上下起伏的喉结,使青年感到暖和。他的血管充满渴望,心房被自毁填满;于是自己主动伸出手去,将这碗有毒的汤剂喝下。不久之后克里斯将感到冰冷和绝望:那就是他咽下的东西实际发挥的所有功效。
远方的喊叫揪着他的心。一个可怕的念头像是雷一样在克里斯的脑海里闪过:他在未来是否也会变成一个这样兀自佝偻的人形,让痛苦变成一只灌满水的饮杯。他能做的一切就是诅咒自己,憎恨自己,使自己承受痛苦,并仅仅因此,才能从源于自身的不断痛苦中得到片刻的解脱。
如果是冷酷而不可抗拒的命运所造成的不幸,那还能成为这个灵魂的一点安慰。但假设一切的不幸追溯于他,追溯于他在一个某时刻作出的决定,那他便无法这样去想。因此,如果是能伤害他,让他感到痛苦的东西,那么也是一种正义。
为什么不呢?捶打自己,让眼泪流下来,发出悔恨的呐喊。去承认最肮脏的罪人都比他干净更多,他是最肮脏,劣等,最难堪的一个错误。
现在,克里斯无法理解这样的梦境。但仅仅是这些记忆的碎片,就足以让他感到难以言述的惊恐。克里斯感到自己的头发都竖了起来:这种看似难以解释的恐惧,深深印在他的想法里,比他自己以为的还要深刻。于是,克里斯竭尽全力不让自己犯下任何错误:
他要做出正确的决定,他一定要做出正确的决定。
... ...
颜
第127章八十六章节 信物颜
湖水中央。碧绿的湖水泛起水纹,克里斯握着船桨,往后用力地划着船。
水顺着船桨的两侧往外推开。在水下,塞缪尔强壮的后背拱起,背根部的锋利鳍刺竖了起来,又根根往后伏去。在湖水中,他甚至在游动时没有发出一点声音,悄无声息地潜伏在小船旁边,就像对方之前嘱咐的那样。
他最擅长捕猎。人鱼流线型的尾鳞在身后无声地摆动,蓄满了恐怖的爆发力。在水中,他就是神最接近完美的造物,无论是肌肉还是闪闪发光的鳞片。那些鳞片可以通过细微的调整来改变光线,折射出程度不一的暗度。如果他想,他就能在水中完全隐身...直到这只野兽决定给予他的猎物最后一击的时候。
塞缪尔的耳鳍微微抖动。他听到了什么声音:同时,船上的青年放下了手中的桨。
小船在湖面上静静地漂浮着。克里斯驶入了一个狭窄的湖岸,随着船的前进,湖水的两侧在往中间收紧。幽暗的森林慢慢包围了它并不受欢迎的访客,看不见顶的树丛默默伫立着,连鸟叫也消失了。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那些树林间多了一些无声的面孔。那些面具由木头精心削成,被画上各种狰狞的图腾。带着这些面具的人几乎浑身赤裸,藏身在树林中。无数只漆黑的箭尖对准了来者,都在事先涂上了剧毒。
克里斯的呼吸不由得放缓了。他察觉到自己的心跳变快了,余光中那些箭尖随着他的移动而移动,似乎随时都有可能离弦而出。
这大概就是他一生中几个不能犯错的时刻之一了。不知怎么的,克里斯感觉塞缪尔的背部也紧张了起来。“他们不是野蛮人,”他想起来,和他交易的德尔加多说过的话:“但不要犯错。你在他们面前犯的每一个错,他们都会让你付出应有的代价。”
这些部落从不接受外来的陌生人。但德尔加多手里有信物,能够作为他接近的一个渠道。“我没有敌意,”克里斯说,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上去平稳,同时慢慢地举起两只手。真见鬼,他的部落族话听起来真别扭,虽然练习了那么多次。“我没有敌意。我没有武器没有武器。”
他感觉到塞缪尔已经在水下开始躁动了起来。克里斯的心跳得很快,他感到自己呼吸都变快了。人鱼低颤喉管:再多等一刻,这只野兽就会破水而出了。但在这之前,他必须让这些人冷静下来...好的,别慌张,别慌张。
那些面具丝毫不为所动。指着他们的箭尖仍然纹丝不动,像是漠视了克里斯说的话。但往好处想,起码现在没有一发箭羽朝着他射过来...克里斯吞咽了一口唾沫,慢慢伸手探向自己的口袋。
“我不是不是你们的敌人,”他大声说,尽量说得清晰点,因为他不知道对方到底理没理解他的意思。在摸到了匕首冰凉坚硬的刀柄,并且把它往外抽的时候,克里斯听到来自河岸两边的轻微躁动声,似乎是对方看到了他的武器,并且立刻判定这个外来人之前说了假话。
外来人的谎话多得就像是这片森林里树上数不清的叶子。部落里的人深知这一点,他们早就不再对这些人再怀以信任。
染红的箭羽在绷紧了的弦上蓄势待发。他们的手指只需抬起,让弦送出这根带来死亡的羽毛。就在这时,从湖中传来一声高喊:
“这是信物!”克里斯奋力大喊道,“我有信物!”
林中躁动似乎静止了一下。克里斯的心在胸膛里‘怦怦’地跳动,一秒钟也感觉很漫长...他们认出了这柄短刀吗?一个更令他后背发冷的想法爬上心头,如果这个所谓的‘信物’是假的... ...
就在这时,他听到了一声短促,但穿透力十足的哨声。林叶簌簌,那些漆黑的锋利箭尖纷纷被收了起来,就像是最开始出现那样悄无声息。一张面具被揭开,利落地翻出一个年轻的,画着鹰鸟腾纹的面孔。
她是一个女人。她的瞳孔和鹰隼一样呈金棕色,瞳孔很小,眼眶的下方用白色涂料勾出野蛮的线条,顺着颊杀出四道纹路,鼻梁和下颌处各有另外一道。在一整个欧洲大陆上都找不到一个像这样的女人:在男人眼中,她们穿着束胸,苍白,说话声优美像音乐,双颊像小玫瑰似的红;她们的双手纤细,脚踝像白瓷,需要时时刻刻被一个男人保护在身侧,否则就会遭遇不测或者犯傻,做出许多不能自控的事情来哦,可是这怎么能怪她!她可是一个女人。
她毕竟是一个女人呀!可不是美丽孩子气的小傻瓜?那些可爱的小脑袋上摇晃着金色或褐色的卷发,过了一会儿又不开心地撅起嘴来。她哪里懂得世界的危险,懂得银行的规则,懂得理财,懂得管理自己的钱财?她会晕倒哩!至于去选举嗨!那可就真的是天方夜谭了。
男人,当然不应该让这些美丽的天使们陷入这些麻烦的困境;这是他们作为男人的义务嘛。他们天生比女人强壮,冷静,有智慧,自然应该接过来这一部分责任。他们应当时时刻刻叮嘱她们,给予她们最及时的忠告;他们要保护她们,让每一个女人出行时身边都陪伴一个男人,或者让她们在独身一人时待在屋子里。至于财产,保护女人的财产不受她女人的天性所损失,这当然也是男人的责任。否则,如果女人的财产都由她自己支配那多糟糕!她会受骗局,胡乱投资,或者干脆挥霍掉,最后落到一分钱都不剩!
哦,可是这怎么能怪她!她可是一个女人。一个女人,必须得到来自父亲,丈夫,兄长,儿子的保护。任何一个男性亲戚都应该去帮助自己家族的女人:管理她们的财产,管理她们的教育,管理她们的婚约,必要时还可以管理她们的健康哦!一个女人如果精神错乱,送她去精神病院当然可以提供更好的照顾。但对于女人来说,精神错乱实在是一件太过普遍的事情了,是她们的天性导致了这个:她可是一个女人。
但这个女人完全不同。她与森林融为一体,带着一种大自然所特有的野蛮,有力与冷漠。那双隼一样的眼睛里能看清楚一切,坦然而无所畏惧,像一匹骏马。她的指腹粗韧,被弓弦勒出陷纹,眼尾的纹路像是星星划过天空的白光,在夜空,在星下。她的手臂从肘处用颜料涂得通红,像是刚刚从鹿身中接下一个婴儿,或是手持尖刀掏出内脏和肠。她是带着血腥气味的风,是生命,是粗粝的泥土。这泥土掩埋落叶和野狼的尸体,也掩埋人。
然而,那个面孔只是一晃间就消失不见了。丛林中的许多箭尖和弓手也消隐进了阴影里,仿佛从来都没有出现过一样。
克里斯隐蔽地轻轻呼出了一口气。他知道这个动作代表着什么,也知道对方暂时没有把他们当成敌人了...但他们还需要做剩下的一件事:表明他们的来意。
“塞斯,”克里斯轻声道,“塞斯。”
在他的正前方,一个凸起的后背从水中缓缓地升起,滴滴答答地往下落水,呈现出一个不断抬起的凹陷。湿淋淋的银发顺着头颅往下垂坠,慢慢地抬起来,露出了唇侧阴森的犬齿。
“别动。”克里斯低喃道。
他的唇几乎没有动。这种紧张让他的手心出汗,几乎担心自己下一刻是否还能握住刀柄。人鱼没有轻举妄动,只是缓缓转动头部。他的身体语言表明了他并没有做出攻击的准备,只是处于非常戒备之中,弓起背部。
丛林等着他们的解释。这最好是一个能被接受的解释;否则,无论是克里斯,还是塞缪尔,都无法全身而退地离开这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