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像是生怕克里斯会从空气中突然不见了一样,每次上岸之后都会格外紧张一些,手下的力度也偶尔会失了控制,把克里斯抱疼。在听见自己怀里传来难受的小声音后,他才会回过神来,卸下一些力度。
少年咳嗽了几声,胸膛起伏,人鱼笨拙地把他凌乱的发丝挂到耳后去。他感受到对方的喉管轻轻震动着,像是在表示歉意似的,发出低沉的‘嗬嗬’声,很快带来一阵轻微的酥麻感。
克里斯把脸贴在对方颈上,感觉到那只野兽在粗粗摸他的脸颊。他知道对方现在不会伤害他:因此,少年放下心来,吸着气。他已经不那么冷了,但开始感到饥饿起来。很快,人鱼就发现了这一点:他开始给克里斯喂吃的,用锋利的爪破开带汁水的蚝壳,把鲜嫩柔软的里肉喂给他。少年来者不拒,顺服地吃着,最开始因为饥饿而略有些着急,不由得追着对方的手,根本等不及食物处理好。人鱼怕蚝壳的边缘划伤他,便把壳肉拿远了一些,少年立刻在他怀里把头仰起来,渴望地看着,但还不敢伸手去抢。
他饿。并且,他总是担心对方不会让他吃饱。克里斯不知道无缘无故对方为什么要喂养他;在他的认知里,野兽对于自己的食物都是有极强占有欲的。哪怕是家养的猎犬也会护食呢!他从没认识过那种会乐于施舍的人,更别提分享了。别人喜欢抢他的东西,但倒不是稀罕物件,只是觉得好玩和喜欢欺凌罢了。因此,克里斯最讨厌这一点,也认为他人绝不会白白分享自己的东西。
于是他觉得对方是想把自己喂得多肉一些,以便下一次好吃饱。既然是这样,理论上来说他应该少吃一点,最起码不应该急切地去够人鱼伸过来的蹼爪。但小克里斯说服自己 -- 或者是说鲜嫩的虾肉,多汁的蚝,还有刚刚被利落破开的粉色鱼腹肉说服了他,他甚至还能再吃下一小条生嫩的海带。
人鱼正在给他剥一只虾。那只虾腹部还抱着深橘红色的籽团,个头饱满,肉质很紧实。少年眼巴巴地看着他,头随着蹼爪的动作也转动着,从耳后松下一些金色碎发,过了一会儿又抬头去充满渴望地瞅着他。但就算是这样,克里斯的手还是规规矩矩的,显然是在极力克制自己,只是指节微微有点弯曲,又在局促间不由自主伸开一点,像是猫的爪垫。
在他这样恳求的目光之下,人鱼很快就把那只虾给他了。那只虾只是简单去掉了锋利的地方,处理得很匆忙,还留着壳,给他自己去咬。少年立刻急急忙抓住了虾,开始生怕被抢回去一样吃了起来,又不自觉地吮自己的手指。
他的小指侧面有一道浅嫩的伤口,是昨晚鲁莽抢食时匆忙落下的。之后对方把他喂到了撑,又把他抱在怀里,反复地去舔他额头湿润的伤口。那截小指被这只野兽含在嘴里,舍不得放开。对方喉头含糊作声,像是低声的咆哮,又像是呜咽,像是安抚,像一只受伤的猛禽。
尽管惧怕,但少年不敢贸然把自己的手抽出来 -- 对方那口阴森森的可怖犬牙还印在他脑海里,他绝对不想失去哪怕一根手指。伤口不断被潮湿的柔软物件温柔舔舐着,传来一阵阵的刺痛疼痒。他感觉到锋利的尖牙正抵在他柔软指肉的侧面,往下轻轻陷下几个小坑。
滚烫的湿痕像是火的舔舌。不知道为什么,那时克里斯的心砰砰跳起来。
人鱼的侧脸十分英俊,几乎像是希腊时期的冷酷雕塑。一种明显的非人感与面孔类人的五官相互交织,让对方看上去像是一种诡异的美感造物,层层鳞片冰冷,缓慢移动着,覆盖肌肉起伏的躯干。黑色鳞片环环相扣,冷血动物的皮革感不言欲出,迂缓绞住人类赤裸的饱满小腿。
少年的睫毛微动了一下。他的脸颊被冻得通红,鼻息一阵跟着一阵,轻微地呼出白气。人鱼接着亲了亲他的额头,然后又轻轻地吻少年闭上的眼睛。那晚上他紧紧依偎着对方睡着了,还是怕冷,缩着手脚。但少年发现自己喜欢枕在对方怀里,也喜欢他紧紧抱着自己。不知道为什么,克里斯就觉得安全,哪怕对方是能把他随时吃掉的怪物。
他的心不会说谎。这种小动物的直觉使得少年做出过很多决定,也让他生存。那天晚上,克里斯既累,又冷,因为身上伤口的疼痛时不时地醒过来,又被人鱼哄睡过去。那只野兽不住地吻他,但这并不让人厌恶。他觉得对方像是一只大的动物,并且模模糊糊想起来一只幼时喜欢吻他的小狗。
不知道过了多久,少年从不安稳的梦中醒过来了。也许现在是清晨,但也可能已经是下午。水牢里光线昏暗,什么都看不见,只能看见远处模糊的水与光的黑暗影子。又过了一段时间,人鱼第一次猎来的东西吃完了,于是对方再次回到了水里。
颜
第114章七十五章节 黑暗颜
每一次进食,克里斯都不会放过哪怕一点机会。他的动作略带点急切和野蛮 -- 这时候少年可根本顾不上什么文雅礼节了。那种原始天性还在他的血管里热情流淌着,让他很多时候都像是生命力顽强的动物,无法被完全驯化,或被联姻通婚冲淡。
‘暴发户’,‘下等人’;有地位的人如此嘲弄他这种粗鲁行径,称之为一种‘愚拙的天性’,就像是高筒长靴上的泥点,无论是多少礼节都无法彻底掩饰。但克里斯不在乎。他想活下来,尽一切办法活下来,他不在乎。
一片漆黑:也许现在是夜里。人鱼用双臂抱着他,把下巴轻轻搁在他发顶,少年埋在他怀里,依偎着对方有力壮实的脖颈。
“我认识你,” 少年轻轻说,“我认识你。”
说完,他睁开眼睛,仰起头来;那只苍白的野兽低头嗅他的脸颊。
“你是谁?”
少年说。
绿色的眼睛看着人鱼。这和塞缪尔记忆中的那双眼睛不一样:不疲倦,不懂礼貌,不懂风度,像是年轻的火。眼下温柔笑起来的细纹还未生,双颊没有稍稍凹陷下去,也未疲惫而苦涩地压抑哭过。
他像是一颗浸在小溪里的星。野兽冰冷的手爪抚上少年的脸颊,颤抖摸索着。他的利爪会划伤他吗?那双总是看着自己的眼睛,英俊修长的眉骨,还有直挺的鼻梁。他用蹼爪不断丈量出一些不同,但又没有太多不同;也许小巧一些,精致一些,同样轻柔,软和,就像一个仲夏夜的梦。
克里斯抓住了他的手。少年不怕那些利刃,凸出的关节,匕首一样的骨刀;对方对待他像对待一个珍贵而易碎的瓷器。他读不懂对方脸上的那种神情,但少年读得懂对方对自己莫名的纵容和怜惜。
那是一种真正对他的宠爱,而没人这样爱过他。
“你叫什么名字?”少年的克里斯问道,“你一定有名字。你的名字是什么?”
他看着对方。那一夜沉船暴雨中的回忆逐渐清晰,克里斯记起来人鱼胸口的心跳。他曾经紧紧依偎在那里,才从海中被救起来,全身发抖;而对方紧紧地搂住他,银发漉漉贴在苍白脸颊上,吻他湿淋淋的发顶。
他看见一条贯穿眉骨的伤疤。在冷漠高挺的眉骨下,藏着一双阴沉紧闭的眼睛。
“你的眼睛是怎么回事?”少年轻声问,靠近了些,更贴着他,“我知道你不会说话。我好冷,抱紧我...再抱紧我一些。”
他的声音变得喃喃的。塞缪尔从喉咙里发出低哑的声音,试图回应,但看不见爱人的脸。他的眼前一片黑暗,从很久前就开始这样了,从找不到他的克里斯之后开始,他也不知道过了多久。
少年在他怀里转了个身。然后他靠着塞缪尔的手臂,枕着沉沉睡去了。他温热的身体柔弱而轻盈,人鱼紧紧地抱着他,像是抱着一个年幼的梦。
他的梦曾经总是黑暗的。但现在不是了,再也不是了;如果有人想要抢走这个梦,他会用蹼爪直接挖出对方的心脏来;再也没有人能从他怀里夺走他。
深绿色的细密海藻铺开,滑腻柔软。巨大的黑鳞鱼尾盘踞其上,绞裹着一双洁白的小腿。
少年赤裸着双腿,被环抱在人鱼怀里,纤细脚踝上的淤青还未消去。野兽低头下来,正轻轻用牙咬他耳边垂下来的一络金发。泛紫蓝色珠光的贝壳,简陋做装饰的蚌壳,还有被暴力扯碎的珊瑚枝干,全都在他身边堆成杂乱的小山。
人鱼筑巢的天性,让塞缪尔开始地急切地衔东西回巢。他围着小克里斯筑起了一小座形状诡异的塔,像是想把小爱人关在里面似的,用自己胡乱摸到的好东西来装饰他。
如果这里有船只经过,或者有沉船,那么装饰克里斯的就不仅仅会是几根珊瑚了。少年会睡在小丘似的金币和宝石上,有温暖的毛皮铺垫,还有吃不完的鱼肉腹部。一颗颗浑圆的珍珠项链从脚踝随意坠下,被洁白的足弓勾住,再挂住眼眶空洞嶙峋的动物头骨。
他们现在的巢穴里也有很多这样的骨头。最开始,少年被洞穴里那些森白的头骨吓到说不出话来。等到塞缪尔回来的时候,少年正抱住自己的双膝蜷缩,不断吸气,不敢发出太大的声音,在洞穴深处发抖。
那些都是死人的骨头。并且已经不知道死了多久。于是人鱼知道了克里斯并不喜欢头骨。但少年并没有因为那些头骨被统统扔掉,而变得立刻高兴起来;他依然蜷缩在塞缪尔的怀里。
在隐约的记忆里,塞缪尔记得怀里的人类发着抖的感觉。青年依偎着他,哽咽着,在他怀里因为痛苦颤抖,他呜咽着低头不断去舔舐爱人湿透的脸颊。现在,人鱼感到怀里的少年紧紧贴在自己身上,像是害怕似的;他于是同样低下头去,亲吻少年变得湿润的脸颊。
克里斯自己摸索到了洞穴的深处。在这里,他发现了无数具人类的遗骸。他本来已经不再害怕了,或者说,那种最初面对对方的惧怕,已经逐渐他自己被克服了 -- 但现在,少年惧怕这只野兽,但又无法离开他。
那只野兽现在正在咬他。他用尖锐的牙齿轻轻叼在少年手指凸起的关节处,衔在齿间,叼着,像是想要吃掉他。这种感觉又湿又热。和人鱼身上其他部分相比,正在舔舐他的舌尖软得不可思议。克里斯感觉他在舔舐自己,粗嶙的舌尖转动,生怕把他弄坏了。他同时听到一种时不时被压在对方喉间的低声,比吼声更低沉,更柔和,像是在哄着他。
少年的心跳得很快。他当然不敢抽回手来,但也不敢继续让对方舔下去。那两排锋利凸出的长獠牙实在太过可怕,他心里害怕。谁知道下一秒对方会不会咬断他的一根手指?
他脑中一片杂乱。就在这时,人鱼的耳鳍轻微动了动,朝一个方向侧过头去。
少年心中也一紧。这只野兽似乎听到了什么动静:从地牢的上方传来,非常遥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