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鱼抓住他收回去的手指。他不让克里斯的手离开。他听不太懂这些...他只是害怕对方离开他。除此之外什么都好,他都完全不在意。

“没有,”塞缪尔低声说,“没有。Chris...没有,没有弄砸,我爱你。”

克里斯闭上了眼睛。再睁开的时候,他的眼睛里已经盈满了泪水。

“我知道。”他说,“别放弃我。我们会好好的,我的人鱼。”

塞缪尔冷落了克里斯好一段时间,两人和好后,人鱼几乎每时每刻都搂着他的人类,守在他的跟前。偶尔夜里打雷的时候二人会惊醒,塞缪尔很害怕他又不见了;那些噩梦仍然阴魂不散地困扰着他。

他还没熟练掌握克里斯的语言,只能结结巴巴地发音,用手笨拙比划,把自己梦见的东西全部告诉青年,像是夜里被噩梦吓醒的孩子。克里斯知道后非常自责,但人鱼的本意并不是这样...他不想让他的人类难过。

他给了塞缪尔一段美梦。为了让人鱼暂时离开红尾的领地,克里斯不得不用自己还不算太熟悉的方式,来让塞缪尔短暂失去神智。他给了人鱼一段虚幻的美好,他并不知道塞缪尔的这个梦是什么...但当这个梦猝然醒来时,这一切就变成了一段彻头彻尾的噩梦。

这是可以避免的。克里斯后悔地想,他可以避免的。他现在想不出别的方法,来解决当时的困局;但一定有什么其他更有效的方法...只是他那时没有想到而已。也许他该等待亚尔林先来接近他们,也许对方并不会冒险地让整个红尾群,都参与到围剿之中... ...

但他当时太害怕了。所以他让塞缪尔离开了战场,尽管这个决定十分冒险,还有些自私,而他也并不是没有私心。亚尔林让他重新拿回了自己的双腿,而这只是克里斯下一步计划的铺垫而已;接下来的计划,是他以人类的身份,登上西边那座属于公爵的岛屿。

从他们相识的第一天开始,克里斯就一直将人鱼排斥在他的计划之外。他的人鱼;他美丽的,需要保护的,被人觊觎着的公主。但也许他错了...他亲手伤害了他。虽然他的人鱼懵懂,天真,又莽撞,但他没有剥夺对方选择的权利。

对方不是他的宠物。

如果能让一切重新开始,克里斯不知道自己会不会重蹈覆辙。野兽不懂得爱,他又何曾真正懂得?

纵容,控制,还有保护。这就是克里斯所了解的爱。他试图将这些送给他的人鱼,而塞缪尔也同样想要控制他。雷声太大,密集的雨水砸在海面上;白色电光划破天际,从天际之处传来令人胆颤的轰鸣。

人鱼靠在克里斯的胸口上,青年抱着他的头。鱼尾盘绕,滑腻挤在两人身侧,缓缓缠绕着爱人赤裸的大腿。鳞片偶尔反映出冷光,一股潮湿的雨气很快浸入洞窟,巢穴洞口的凹陷处积攒了好几汪水,不断被雨滴砸出水纹。

青年用双臂搂着他的人鱼。塞缪尔全然依赖地靠着他,两人谁都没有说话,只是静静地听着巢穴外面传来的雨声。

“...又做梦了吗?”克里斯轻声问。人鱼在他胸前微微动了一动,没有抬头,过了一会儿才闷闷地出声:

“...为...为什么?”他难过道,声音很哑,“那些...人类,不愿意...留下来。”

不愿意留下的人类,杀掉他们自己伴侣的人类...和被他们的伴侣亲自吃掉的人类。失去伴侣的人鱼...被伴侣杀死的人鱼。那些人类与人鱼之间曾经发生过的爱情,为什么结局都是这样?

塞缪尔不明白。为什么呢?克里斯轻轻摸了摸他的侧脸,人鱼很快抓住了他的手,像是有几分害怕似的,蜷得更紧了。那些无比真实的极端情绪如滚烫的岩浆一般倾泻而下,要把他吞没。

克里斯感到塞缪尔抱紧了他,缠绕在他身下的尾巴也绞得更紧了一些,像是一条忐忑不安的蟒蛇。人鱼像是寻求安抚一样依靠着他,紧紧把头靠在青年的胸口,却固执地不说话。克里斯不知道怎么安慰他;塞缪尔似乎只是怕冷,害怕这个即将到来的冬季。

他也害怕他自己。那种魔怔一般代代相传,深深根源人鱼血液中的执念...那种时刻担心爱人离去的恐惧,往往让他们最后陷入疯狂。他也有一天会伤害他的克里斯吗?塞缪尔无法想象。

“我会...伤,伤害你吗?”塞缪尔低低说,“我会....让你痛,痛吗,Chris?”

不能。不能放手。人类都是狡猾而善变的,陆地会使他们变心。将他们留在海里,永远将他们留在海里... ...谁都不可以将他们与自己的爱人分开,就连死亡本身都不行。

青年轻轻叹了一口气。然后他什么也没说,只是用手拂开人鱼凌乱的银发,低头亲了亲对方冰凉苍白的额头。

“傻孩子。”他低低说。塞缪尔感到青年修长的手指正在摩挲着自己的侧脸,像是安抚受惊孩子的温柔母亲。

”我不想再梦到那些,“人鱼赌气道,“是他们的...问题,不关...我们的事。”

他抬起头来,像小孩子一样看着克里斯。他年轻的面孔英俊又动人,目光执拗,纯粹的金色双瞳里容不下任何其他的东西,只有克里斯一人的倒影。

“离开这里吧。”他小声说,“我带你走。我们回...回家。”

‘家’。塞缪尔会说这个词。他知道这个词的意思:安全的,食物充足的巢穴,就像克里斯之前给他的干净水池,那些堆满漂亮羽毛的四柱床,或者是那个墙上有很多鹿头的小房子。他也有自己的‘家’,是他这四年来精心找到的一片领海。那片海里有橘色的日出和紫色的日落,有舒适的巢穴,洞穴里已经堆满他从深海沉船里找到的金币,珍珠,贝壳,还有温暖的海狸皮。

他要带克里斯回他们的家。在他的领海里,克里斯永远都不会受伤,他们会一直都在一起。

第99章六十一章节 晨曦颜

海浪涌来。一只简陋的小木船在浅蓝海面上轻轻摇着,上面躺着一个青年。他用一些动物皮毛裹住自己,还未醒来,正微微蜷缩,侧着身。这只木船很难称得上是一只‘船’;它更像是一只木筏,用掏空的椰子树干和纤维紧紧绑起来,让它能漂浮在海面上。

海面宁静而又安详。天空还是一片很浅的微蓝。水流被灵巧分开,一些水鸟在浅海中轻盈穿梭。克里斯慢慢醒了,睡眼朦胧间低声问了一声:

“塞谬尔?”

他的声音有些沙哑。因为才刚刚睡醒,一时还不太神志清醒。他的人鱼很快回应了他:塞缪尔发出一声低柔的鸣声,似乎一直在看着他,巨大的鱼尾在海面下随着波浪而时不时摇曳。

他在木筏周围游动着,鱼尾掀起一些轻微的水波。人鱼像是在期待着什么一样,偶尔发出一些低鸣,似乎一直都在等他醒过来。

这是他们离开的第一天。克里斯在这之前已经完全恢复了健康 -- 作为一个人类的健康。塞缪尔是一只聪明的动物,显然,在与克里斯分别的这四年间,他让自己学会了很多新的东西。

比如这只木筏。这显然已经不是他的第一个作品了:显然在那四年中,他笨拙地练习过了很多次,每一次都试图比之前进步一些,为自己的伴侣做一个更舒适的临时住所。

人鱼熟练地将椰树纤维搓成了麻绳,固定住圆木,让它们能漂浮起来,并且不在水面上散开。在这之上,他铺满了舒适的海濑皮,椰子壳里的棉絮纤维,还有一些晒干的海藻,甚至还加了一个可以遮蔽风和小雨的小顶。

在和克里斯冷战的那段时间里,他已经把这艘小木筏做好了。无论青年愿不愿意,他原本都打算带克里斯回他们的领海去 -- 他讨厌现在的这个地方。那些红尾还存留下来的气味让人鱼时时刻刻都感到不快,不远处边界的灰鳞和塞壬更是嘈杂,让他每天都很心烦。

但克里斯答应了他。他们和好了,答应彼此再不吵架了。他的爱人需要好好休息,他会保护他。

天际边隐隐约约出现了一道红霞。人鱼发出的低鸣声越来越多了,像是在准备什么一样,有一些急切地想让爱人的注意力放在他身上。他的鱼尾时不时轻轻推挤着小木筏,巨大身体掀起的小浪让木筏都微微摇晃起来。

“怎么...怎么了?”

青年睡眼惺忪,用手背揉了揉眼睛。他慢慢半坐起身来,赤裸胸膛上挂着一枚用椰树纤维挂起来的鳞片,在微弱的晨曦下偶尔闪着光。他在洞穴里不见天日太久,肤色都变成了略微有些病态的苍白。但很快阳光和海风会让他健康起来,拥有晒成浅蜜色的手臂和肌肉结实的胸膛。

人鱼回应似的发出一声小叫,有一点气息不稳,略有些含糊,像是嘴里含着什么东西。克里斯在起伏的木筏上微微屈膝,刚刚向他的方向靠过去,塞缪尔又钻入水中不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