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恒,阿恒不怕。”
宋蔺的怀抱是冰冷的,明明是冰冷的,却奇异地让苏恒感受到了安心。
苏恒想起儿时宋蔺督促他阅读宗卷的场景,宋蔺像是不用休息一样,深夜也毫无倦意地坐在他对面,一遍一遍教他背心法。苏恒强撑着睡意,效率却十分低下,宋蔺一直冷冷骂他蠢,不准他休息。苏恒那时候还不知道宋蔺喜欢苏祁,觉得毕竟是自己的未婚夫,这样陪着他也算是关心自己,虽有些不耐烦,但终究只能顺着宋蔺。
可后来他还是睡着了,从梦中惊醒的时候宋蔺早就离开,苏恒以为宋蔺生气了,正有些不安的时候,身上却滑落了什么东西,拾起一看,正是宋蔺月白色的外衫,带着扑鼻冷香。苏恒当时就想,宋蔺这个未婚夫大多数时候都很讨厌,但其实也不是那么难以接受。
直到他知道宋蔺喜欢苏祁。
苏恒闭了闭眼,推开宋蔺,宋蔺却抱得他很紧,明显焦躁起来的沈翳又喊了几声苏恒的名字,终于一击劈开了笼罩的冰圈,碎冰如飞沫般四溅,全被宋蔺遮住,半滴也没有打到苏恒。沈翳几步上前扯开宋蔺,把苏恒抱在怀里,急切地上下打量了一圈,确定苏恒无事后才长长出了一口气。“我的心肝,你可吓死我了。”
苏恒推开他去看宋蔺,宋蔺的眼睛里逐渐爬满了血丝,盯着他和沈翳拥抱的姿态,眼睛里满是妒意恨意,再次陷入了混沌疯狂的状态。但方才他为了防止自己伤到苏恒,已经扔了剑,此时手无寸铁,众人见状,哪肯放过这绝佳时期,齐喝一声立刻围攻上前,转眼间刀光剑影铺天盖地地掩杀过来,唯宋蔺孤身一人立于其间,身形消瘦单薄,一身铮然傲骨,举世无双。可任宋蔺再强大,也是肉体凡胎,怎能扛得住这许多利器?
这是苏恒第一次,惶惶然地觉得,原来宋蔺并不是无所不能,他也有无能为力的事情。
他想开口喊众人住手,但喉咙里仿佛梗着什么,这一瞬间的哽咽让他很快反应了过来,面前这人可是害他身败名裂的宋蔺,是从小到大多次折辱他的宋蔺,也是一边当着他的未婚夫一边喜欢着苏祁的宋蔺。他恨他,如今这个局面也是他一手促成,在这种关键时候,他怎么可以因为宋蔺的一个怀抱就心软?他就是想看宋蔺成为人人喊打的过街老鼠,就是想看宋蔺爱上他然后求而不得悔恨终生!
可如今宋蔺被众人逼入绝境,苏恒本以为他会破釜沉舟、大开杀戒,可宋蔺不知怎的,竟然又控制着自己从疯狂混沌的状态清醒了过来,片刻的怔愣后,隔着那许多人转过头,温柔的视线落在他身上,那温柔是雪中一抹新绿,是山巅上的孤花,宋蔺的温情从来都十分有限。可他却在这种时候,把冷硬外表下的一抹柔软全都展开在苏恒的面前。
为什么……为什么还要这么看他?苏恒刚刚平复一些的心情瞬间又起伏起来。
沈翳握着苏恒的手给他输送灵力,源源不断,驱散了苏恒体内的寒意,但苏恒的心却沉沉坠去,仿佛坠入冷寂湖底。他忽然觉得恐慌起来,好像即将失去一些很重要的东西,但他又下意识否定着。他亲眼看着数名修士提剑刺向宋蔺,而宋蔺却依旧是痴恋地看着他,连反抗都不曾,苏恒反手扣住了沈翳的手腕,寻求慰藉似的,指甲把沈翳的腕上都掐出血来,沈翳却一言不发。
幸而楚星漠在这时挺身而出,挡在宋蔺的面前止住了众人的动作:“诸位息怒!请听我一言!如今真相尚未明确,此时宋公子神智不清,事情显然另有隐情。我们若是自相残杀,岂不是正遂了魔教挑拨离间的奸计?不如待明日所有人到齐,我们再请清越宗的长老主持大局!”
楚星漠无论在哪里的声誉都是极好,他说话,别人就首先信服几分。那些痛失爱子爱徒的宗师们,却还是十分不甘:“若是明日宋蔺狡辩,把今夜之事推个一干二净,那他杀的这些人就都不算了吗?老夫虽人微言轻,却也绝不肯忍下这口气!一命换一命,楚公子你莫要再回护他!现在他扔了剑,正是绝好时机,再等片刻,谁能轻易制住他?你看他灵力如此高深,寻常人即使百年也未必能修得,若说他没有古怪,我是决计不信的!”
楚星漠努力劝道:“此事,自然会给出一个交代。但楚州宋家如今首当其冲被魔教重创,可见魔教来势汹汹,接下来必定有大动作。诸位应同仇敌忾,莫要被眼前之事蒙蔽,一时冲动,平白折损修真界一名天才。”
楚星漠知道宋蔺是被人冤枉,和当初苏恒的事情不同,苏恒只是做的事被人揭发,说得难听一点,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怪不得别人。但宋蔺不一样,他完全是被算计着在不知情的情况下杀了人。
楚星漠是正直到几乎有些迂腐的性格,他不肯让这种颠倒黑白的事在自己面前发生,自然力保宋蔺。正在众人争执不下之时,宋蔺忽然身形不稳地一晃,倒在了地上。楚星漠一惊,低头查看,看见宋蔺闭着眼睛,眉头紧蹙,手却放在胸口处,似乎在护着什么东西。楚星漠心里一动,探手取出了那物,发现是一块丝帕,在边角处绣了一个恒字,被宋蔺藏在心头,妥善安放着,竟是一滴血也没有被溅到。
楚星漠抬眼去看苏恒的神情,想看看苏恒是否会有所触动,但苏恒不过是目光闪烁了一瞬,很快就变得面无表情。沈翳握着他的手,他也任他去握,漆黑的眼珠明明是冷然的,却又媚得惊人。
苏恒真的是没有心的。
楚星漠收回视线,心里有什么东西在慢慢死去。他隐约听见沈翳哄着苏恒回去,说怕夜风太凉,吹得他这副病弱的身子骨受不住。而苏恒答应了一声,竟真的将宋蔺留在此处,不管不问了。
……
沈翳想带着苏恒去找一家客栈落脚,但由于魔教在楚州多番活动的缘故,客栈几乎家家都满了,最后好不容易才找到一间房,条件却十分简陋。苏恒坐在木板床上问他:“你不是在花楼住着一层楼吗?为什么不去那里?”
沈翳正在给苏恒打洗脚水,闻言就笑道:“怕你吃醋,哪能再带你去?再说那地方也不干净,不能屈了你。”
苏恒冷讽道:“你这种人,离了姑娘哪能受得了?”
沈翳失笑,半蹲着去给苏恒脱鞋袜,露出白皙如玉的一双脚,不像一般男子那样,苏恒的脚很秀气,足尖泛着粉色。沈翳把他的脚浸入水里,轻轻按揉着。“什么姑娘也比不上你好看。”
“色胚。”苏恒斥了他一声,不再说话,慢慢去想自己的事情。他被眼前熟悉的场景勾起了一些久远的记忆,他却不敢仔细去想,唯恐那些被他珍视的记忆褪去了颜色,就像儿时喜欢吃的糖,握在手心太久就会融化,因为太喜欢,不忍心它消失,只好长久长久地把它放置在一旁,只偶尔瞧上几眼。苏恒认为自己可以怀揣着那些无人知晓的情意慰藉余生,如果当初虞渊跳崖死了,他会哀痛欲绝,但至少他还有那些回忆,但虞渊偏偏没死,还背叛他、欺骗他,摧枯拉朽地毁了他最珍视的回忆,让往事全都蒙上诡谲的面纱,窥不见真相。
偏偏因为情蛊,他还是爱他爱得无法自拔。
沈翳全然不知苏恒此时在想些什么,方才挨了苏恒的骂,也像很高兴似的,仍然带着笑意,拿过一块干巾给他擦脚,水珠擦干后,又逗弄似的捏了捏他的脚趾头,被苏恒皱着眉踹了一脚,神情很不耐烦。沈翳连忙哄他:“公主,公主,乖,我不碰你了。你好好睡吧,明天一早还有好些事情要做,你可养足精神吧。”
苏恒原本做好了要被沈翳占便宜的准备,他还想着沈翳要是强上,他是决计反抗不了的。没想到沈翳倒是忍得住,苏恒用诧异且怀疑的目光瞥了他一眼,沈翳都被他看得笑了,他笑的时候颇有几分风流之意,眉梢微微上挑,漫不经心。“怎么这样看我?”
苏恒讽他:“我还以为你又要像之前那样问我要报酬。”
“报酬嘛,你欠得多了,我还是以后慢慢讨吧。”见苏恒还是有些不信的样子,沈翳就说:“怎么?你想要我?今晚你那么累,方才寒意入体,也是好不容易才缓过来,现在真能受得住吗?更何况你夫君还生死不明,我都替你担着心呢,你能不能改嫁,可就看明天了。我的心肝,咱们乖一点,好好睡觉,以后你想要多少次都行。”
苏恒被他说得羞恼万分:“谁想要了?你以为别人都跟你一样成日里想着那事?”但沈翳提到宋蔺,他的心里还是沉了一下,可他不愿意让沈翳看出来,就佯作若无其事,道:“我即使和宋蔺和离,又和你有什么干系?”
沈翳的眼神显出一种势在必得的自信和狷狂,他浑不在意地轻笑了一声,关紧了窗,凛冽的夜风尽数被关在外面。“我说要和我有关系,就一定会有关系。”他站在烛光照不到的窗边,回头看着苏恒,半晌他才叹了一口气:“我的公主殿下,你早看出来我的心思,现在还说这种话,岂不是伤我的心嘛。”
苏恒冷哼了一声:“我是看出来了你的心思,你无非是把我当个玩物,想尝尝和我做是什么滋味,才肯哄着我。你之前说我自甘下贱,辗转于不同男人的身下,我至今都记得清清楚楚。其实你有什么资格说我?你发情的时候不也是求着我、想上我?那时候的你难道不下贱?”苏恒看着沈翳逐渐难看起来的脸色,心里带着畅快的恶意,想把今晚所有的憋闷心情都发泄出来,他就是这么恶劣,只有别人都难受,他才能好受一些。他知道沈翳可能对他动了一些真感情,就故意道:“不过也没什么,我们各取所需,何必还谈其他的?难道谁还会付出真心吗沈翳,你不会那么蠢吧。”
沈翳面无表情地看了苏恒好一会儿,神色看起来并不悲恸,反而带着些审视,仿佛苏恒所思所想他都一清二楚。他几步走到床边,苏恒缩了缩脚,抱膝坐在床上,乌黑的发丝披在荏弱的肩上,他睁着一双美得惊人的眼睛,望着俯身凑近他的沈翳。沈翳眼底深处有着残忍凶戾的光,即使沈翳看起来再像个纨绔子弟,也终究是百年难得一见的修真天才,他的城府和掩藏起来的本性,岂是别人能够窥得?苏恒有些警惕,手指揪紧了自己的衣角。
不曾想沈翳却忽然笑了起来,方才的阴霾一扫而空。他堪称温柔地吻了吻苏恒的脸侧:“我就是蠢,又怎么样呢?人生难得糊涂,我就是喜欢我的小心肝,宝贝,你现在不喜欢我不要紧,但你想想呢,现如今谁能帮你?你要是跟着虞渊,这辈子都只能被绑在他身边;跟着宫墨言?他恨不得你死,你能有好日子过吗?还有楚星漠、苏祁?他们都没有我疼你。只有我才能对你最好,你想做什么我都帮你。”
苏恒皱眉:“我和楚星漠和苏祁没有关系苏祁还是我弟弟,怎么会……”
他忽然想起苏祁之前和他的那个吻,他一直以为那是苏祁一时头脑发热做出的奇怪举动,没有放在心上,毕竟苏祁什么也没说,两人是亲兄弟,怎么会想到别的方面?但沈翳现在这么一提,苏恒忽然有些异样的感觉,那种感觉稍纵即逝,不待他再去细细探究,就已经消失无踪了。沈翳见苏恒还茫然不知苏祁对他的龌龊心思,自然也不会去点明,只道:“好,就当你说的对。那比起虞渊和宫墨言,是不是我对你最好?跟着我吧,嗯?”
苏恒说:“跟着你?跟你那些美人一起伺候你?”
“吃醋了?公主殿下,你今晚都提两次了。”沈翳看着苏恒垂眸的样子,睫羽是鸦翅一般的浓黑,轻轻一颤,如同振翅欲飞的蝶,他越看越心痒,就勾了勾他的下巴,去吻他的唇,却被苏恒厌恶地避开。沈翳也不生气,笑着又凑过去,得逞地在他腮上啄吻了一下。
苏恒推了一把沈翳,让他离开一点,被他遮住的烛光就又打在了他的脸上,投进他漆黑的瞳仁里。“我不是吃醋,也不是像虞渊说的那样,嫌你脏。”他懒倦地靠在床头,身上的白衣还有宋蔺拥抱他时蹭到他身上的血。他厌烦地解了自己的外衫,只露出绯红色的里衣来,热烈的颜色越发衬得他稠艳如娇花。他说:“我也脏,所以无所谓,我没什么好嫌弃你的。只是我如果跟着你,就像你府里一众美妾一般死心塌她地伺候你,总让我觉得自己很贱。而且,沈翳,你也不配别人真心爱你。”
仿佛是一把尖刀刺入沈翳的心脏,他向来知道苏恒嘴下不留情,但他对他说出这种话,沈翳还是无法遏制地觉得痛苦。他勉强撑起一个笑,带着嘲意。“我怎么不配你爱我?你又怎知,我会让你成为我一众美妾中的一个?我的公主殿下,你不相信我会只有你一个……”
“别说笑了。”苏恒冷冷地笑了一声,打断他的话:“你说的你自己信吗?你这种风流公子,见一个爱一个,看到美人就会扑上去,就像你之前见我第一次就轻薄我一样,难道不是吗?”
沈翳半晌没说话。
苏恒以为他是理亏,可他抬起纤长的睫毛往上看了一眼,却看见沈翳眼底极淡的一抹哀意,他何曾见过沈翳有这种神情,一时竟惊诧到说不出话来。他有些疑惑沈翳对他的感情,分明之前不过是见色起意,怎么会忽然转变?难道跟他上过一次床就这么念念不忘了?苏恒觉得好笑,沈翳现在为他一句话都能这么难过,对他当然是只有好处,但他笑不出来。
这些人喜欢上一个人从来都这么轻易,轻易得总让他怀疑……究竟是不是真正的喜欢。
在苏恒揣度沈翳的同时,沈翳也低头对上苏恒的眼睛,苏恒的眼睛原先是清亮的、山明水净的,可近来越发幽深,如同深潭积水。沈翳本来还有些伤心,但看见苏恒疲倦的眼神,心里却不合时宜地涌起了一股心疼来,苏恒和虞渊、宋蔺、宫墨言他们几个人纠缠不清,爱和恨都是一件那么耗人心神的事,苏恒伤害他们,也是在伤己。年轻美艳的皮囊下裹着的已然是一颗垂垂老矣的心。
沈翳倒宁愿苏恒还是原来那样,牙尖嘴利,一肚子坏水地算计别人,他可以宠着他纵着他,他不会讨厌他,至少苏恒那时候有生气。
他轻轻按着苏恒的肩膀把他推倒在床榻上,客栈里的条件简陋,床就是一块梆硬的木板,沈翳见苏恒被咯得直皱眉,无奈地抱着他翻了个身,让苏恒趴在自己身上,按着他的后脑勺去吻他的唇,牙齿轻轻地咬着他的唇瓣,又深深吻进去,尝着他甘美的津液,动作无比怜惜。苏恒不耐烦地咬了一下他的舌尖,沈翳笑了一声:“还真是个会咬人的小兔子。”
苏恒想要从他身上爬起来,瞪了他一眼:“你不是说不做,说话都不算话的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