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恒抱住他的脖子，懒洋洋的：“后花园。”

宋蔺背着他，像是背着珍宝，走得很慢。路上碰见一些下人，全都瞪大了眼睛，一副见鬼的模样，估计是不相信自家骄矜的大公子肯这样背着人。别说他们了，苏恒之前也不会相信宋蔺会这样对一个人，他有些想笑，觉得自己像是恃宠生娇的狐狸精，可他得到了宋蔺的宠爱，心里却一点也不开心。

“笑什么？”宋蔺低声问他。

苏恒说：“你觉得我像狐狸精吗？”

“你不是吗？”

如果苏恒能看到宋蔺的神色，就会发现他眼里浅淡的笑意，如同冰湖上的一抹春色。

“如果我是狐狸精，你娶了我，说明你定力不够。”

宋蔺想说，在苏恒面前，他其实从来都没有定力。但他话到唇边，也觉得不像是他说出的话，太腻人了，所以只是低低应了一声。前面是一条青石板铺成的小道，夜间凉风吹过，路边落英缤纷，绮艳的花瓣堆积在一起，被月色映衬得像是霓裳羽衣。

苏恒的手指从宋蔺的颈间滑到了他的耳后，在那块肌肤流连忘返，兀自走着神，忽然起了促狭心思，伸手揪住了他的耳朵。宋蔺顿了一下脚步，却没有发难，只是道：“别闹。”

苏恒偏要在老虎头上拔毛，揪得更紧。

宋蔺侧头，苏恒顺势松了手，以为他想说话，却冷不妨被他在脸颊上亲了一下，像是一片羽毛落在那个地方，苏恒只来得及感觉到那残存的柔软。然后宋蔺若无其事地继续往前走，苏恒若有所思，故意说：“你现在怎么这么黏人。”

“你厌了？”

“没有，只是有些不可思议。你之前那么喜欢苏祁，也没有这样黏着他。”

宋蔺沉吟片刻，才低声问：“你很介意苏祁的事吗？”

苏恒没有回答。

当初宋蔺对苏祁的好，像是他眼里的一粒沙，肉里的一根刺，尽管如今物是人非，他早已不再像以前那样，把宋蔺当成自己未来白头偕老的人，但那种恶心感，依旧没有改变。每次想起，都如鲠在喉。苏恒以为宋蔺要和他解释和苏祁的事情，于是内心带着微妙的厌恶和不屑，想要看他如何辩白，却不想宋蔺却转了话头。

“阿恒，你是否一直觉得我待你太严苛？”

苏恒冷笑：“是啊。”

宋蔺的声音更低：“因为我太自以为是，我一直把你当妻子，所以我以前一直认为你该听我的，按照我的想法来。宋家家教很严，你看我母亲，深居简出，善良端庄，宋家历代的家主夫人，都是一个样子，所以我觉得你也应该是那个样子，我一直想改掉你的坏脾气。但其实，阿恒，我错了，我没有资格让你改掉什么，我可以从旁劝告，但不该是以前那样，一旦看你做些出格的事情，就斥骂你，而不是耐心地去好好引导。其实你当初对我很好，我从来都认为你是别有用心的曲意逢迎，不曾接受，现在想来，确实都是我的错，我们本可以有那么多年的时间好好相处，都让我给毁了。后来……你和别的男人走得太近，我对你更不好，我说话很难听，这一辈子，我只那样过分地对过你。”

苏恒没料到他会说这样一番话，他本来想冷笑着说，原来你宋蔺也会承认自己错了吗？但仿佛有什么堵在了他的喉咙里，他想开口，却说不出一个字。宋蔺的轻视、厌恶以及斥责，伴随了他的十几年，是他内心不敢去揭的伤疤，是不可言说的挫败和自卑，他总说自己不在意，但谁又能做到不在意？

近十年，他都只有宋蔺，就如母亲告诉他的，以夫为天，这句话仿佛一生的枷锁，若不是后来有了苏盛，他一辈子都要被宋蔺困住，他没办法不去在意宋蔺，尽管他知道宋蔺喜欢的并不是他。

“其实你很好，阿恒。你有那么多好，我从来没有赞扬过，你修炼勤勉刻苦，起早挂晚，修习打坐，没有一日懈怠。我给你的宗卷，你背得一字不差，我教你的心法，你也都练过千遍百遍。我也记得，你也有童真的时候，也纵情欢笑过，我记得你爱跑到市井里去玩，爱吃那些零嘴，是我和你母亲每次都骂你，你才不再去做的。但谁说你不可以做那些呢？苏祁有个好母亲，他不用被责骂，不用按照别人的要求生活，他还有我护着。而你小时候张牙舞爪，我却忘了你也需要人去保护。如果我能多关心你，你也不用被你母亲多次打骂，还饿着肚子被关在房间里。你怕冷又娇气，怎么受得了？”

苏恒的指甲陷进了柔嫩的掌心，生生抠出血来。“你……你怎么知道我母亲……打过我？”

“我今日见了一个苏家的老奴，是你母亲身边的人。我一问，她就全说了，我从未想过，表面上温柔的苏夫人，原来心智早就有了问题。你父亲整日寻花问柳，甚至为了一个青楼女子搬出府去住，闹出了很大笑话，你母亲那么骄傲的人，那么多年被人指指点点，只有希望你能让她挣回尊严。所以她对你很极端，非打即骂。我竟然从来不知道。”前面就是后花园，宋蔺走到一个亭子里，把苏恒放下来，他的面容仍是冷峻如冰雪，但看着苏恒的眼睛里，满满的全是怜惜。苏恒最害怕看到别人对他露出这种眼神，他从来不需要别人的可怜，尤其是宋蔺！他……他早些年做什么去了？现在才来可怜他吗？他不需要！

可苏恒的眼眶通红，心里最柔软的角落竟然就这么被宋蔺撕开了。

从来没有人说，你那么娇气，怎么受得了委屈。

从来没有人说过。

为什么偏偏是宋蔺说了？

宋蔺沁凉的手指抚上苏恒的眼角，声音低沉：“阿恒，不要哭。”

苏恒打开他的手，在亭子里坐下。“我没有哭，早都过去了，没什么。”

“我今天才知道消息，苏夫人，已经服毒自尽了。”

“死了？”虽然苏恒生性凉薄，对苏夫人也没有多少感情，但毕竟那也是养他长大的人，死讯突然传来，竟让他有一种兔死狐悲之感。

“苏家没了，她承受不住。她毕竟太要强。”

苏恒闭了闭眼，心乱如麻。

“你接下来想如何，我都会帮你，我不会让你再受一点委屈。以前种种，都是我的错。当初，我认为自己看不上你的坏脾气，同时我欣赏苏祁，所以认为自己喜欢的应该是他，我一直都是那么固执的人，撞了南墙才知回头。爱给错了人，所有的折辱也给错了人。可我当初说我喜欢苏祁，我对他确实也很好，但是我所有的动情，却都是对你。你记得，之前我和你第一次做那种事的时候，我说我早就想这么做，我说的是实话。我这样太无耻，一边认为自己喜欢苏祁，一边又不能自制地对你动情。”

宋蔺俯身，按住苏恒的肩膀。“以后我是你的，宋家也是你的，我会好好待你，只要你不离开我。答应我，以后你心里只有我。”

苏恒的睫羽颤了颤，在眼睑处投下扇形的阴影。

晚了。

迟来的忏悔，从来都没有意义。苏恒永远不会忘记，如今深情至此的宋蔺，也是当初那个害他身败名裂的宋蔺。他对他的折辱和伤害，那些不堪入耳的言辞，近十年的拒绝和轻视，终究让苏恒意难平。

不是所有的道歉都会被原谅。

宋蔺还是这么自以为是，他从来不懂这一点。

苏恒揽住了宋蔺的肩膀，不让他看见自己眼里的冷嘲。有海棠花瓣被夜风吹落，落在宋蔺的肩头，苏恒用湿润的红唇去衔那花瓣，半阖着一双美目去嗅那不存在的一段香，漫不经心，含糊着声音说：“好，我答应你。”

“当真？”

“当真。”

“最近可有什么人来找你？”

“你的宋府如今连一个苍蝇也飞不进来。”苏恒侧过脸，口中衔着的花瓣就被宋蔺咬住，然后宋蔺像是惩罚一般，狠狠地吻他，花瓣就被碾碎在他们的唇齿间，汁液带着清苦气息。分开时，苏恒的唇边却漫出一分奇怪的笑意。宋蔺阖着薄薄的眼皮，没有看到，只是抵着他的额头，温热的呼吸洒在他的肌肤上，鼻尖相触，那么亲密的姿态。

苏恒问他：“你今晚说了那么多，我也有事要说。”

“嗯。”

“到底苏盛和你做了什么交易？”见宋蔺还是不回答，苏恒心里涌起一股难言的怒气，故意道：“如果你今晚再不告诉我，我就去问苏盛。”

宋蔺倏地睁开了眼睛，一双冰霜般的眸子静静地看着苏恒，寒凉彻骨，看得他脊椎骨都一阵发麻。宋蔺已经很久很久没有用这么冰冷的眼神看过他了，原本苏恒以为他能坦然与宋蔺对视，但他发现，宋蔺的冷漠，总能唤起他内心深处最隐秘的自卑和恐惧，苏恒沉默着，面上没有表情，内心却在战栗。宋蔺给他带来的印记，都是烙在骨子里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