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具有一种不肯认输的精神,体现在气质上,就是一种不可一世的冷傲,这种气度在这个社会中非常难得,安娜见多了卑躬屈膝的模样,她承认自己很欣赏不跪的模样。

他身上有很多令人讨厌的特质,但安娜并不讨厌这个人。

她难得良心发现,收起了一身的攻击性,把目光和声音放得柔软许多。

“费多尔先生,弗雷德里希曾和我说过您。”

男人看着她,眼神带着疏离的警惕,他似乎在提防着她耍什么花招。

安娜并不理会他的敌意,斟酌片刻,简短说道:“您从战争年代成长,经历战争的动乱和社会的动荡,身为家族的长子,您曾遭受很多苦难,为了赛克特家族做了很多事情,背负了许多牺牲,承担了很多责任。时至今日,即便弗雷德里希已经长大成人,您也依然不自觉将他纳入羽翼保护。但是……”

她认真凝视那双略显呆滞的冰蓝色的眼睛。

“弗雷德里希已经长大了,他自然会找到属于他的路。您也应该拥有属于自己的人生,不同于家族长子的人生,适时卸下一部分沉重的枷锁。有时候您看起来太疲倦了,满身的攻击性也会给您带来沉重的负担,尽管您在极力掩饰这点。”

她说完这段话,起身告辞:“费多尔先生,感谢您今晚的招待。”

她以为这个不可一世的男人会产生类似于恼怒的情绪,就是那种“你什么档次也敢来教训我”

的情绪,所以说完话就要提前脚底抹油,却听到身后传来低沉沙哑的声音:“我送你回去。”

似乎是她的错觉,他的声音是格外温柔。

安娜转过身来看着费多尔。

喔,他居然没法发飙,还要送她回家,情绪是蛮稳定的,要是其他纳粹军官早就掏枪了。

她开始得寸进尺。

眼睛盯着排得满满当当的桌子。

造孽哦。

点单一时爽,但浪费粮食是要遭天谴的!

有没有什么办法把这一桌子都打包带走?好贵的呢。

费多尔看见她两眼发直,就知道这人在想什么,赶紧把她拉走。

见她磨磨蹭蹭就是不肯离去,眼睛都钉在了桌子上,费多尔只好解释:“这个餐厅的所有食物都不能外带。”

安娜对着满桌食物伸出尔康手,悲愤地叫了一声:“我还没吃完!都怪你,为什么要拉着我闲聊!我都没能好好吃饭!我肚子好饿!”

她话音未落就打了一个嗝,连忙伸出捂住嘴。

呃,好撑。

扶朕起来朕还能吃!穷鬼安娜发出呐喊。

费多尔冷酷的声音从她头顶响起:“没有任何办法能弥补过错,你是个成年人,应对自己的行为负责。”

他侧头看她,嘴角微微上扬,“况且,你今天已经吃了一块牛排,两根香肠,两片面包,半杯红酒,一盘水果,一碗奶油浓汤,猪的食量也不过如此。”

“喂!你骂谁是猪呢!”

安娜一脸不爽地和他走了,把嘴撅得很高。

一路上都没什么话。

安娜到了公寓,吭吭唧唧说了声:“再见,费多尔先生。”

然后就立刻像兔子一样溜了。

他送她回来也有好多次,每次她说完这句话,他都会直接把车开出去丢给她一脸汽车尾气,什么绅士风度贵族精神全都丢到了太平洋里,安娜吃了很多次亏,早已做好了准备,提前跑出危险区,不给他折腾她的机会。

所以她没有听到他的声音:“再见。”

他停顿了很久,她的名字才缓缓从他喉间滚过,“安娜。”

第002章越是挣扎,陷得越深

费多尔很忙,有时候一连三四个月都没办法休假,但他还是在百忙之中抽空和弗雷德里希见了一面。

他们驱车往一处丛林而去,带上了钓鱼工具,初春的天气还很冷,树林还未染上春意,已有不少鱼儿浮出水面来吃东西,他们的目标就是这些鱼。

他们把车停靠在一处湖面旁边,摆弄好钓具,两人并排而坐,有很长一段时间的安静,耳边似乎只有风吹过的声音和积雪落下的声音。

弗雷德里希偶尔会想,他和费多尔之间的关系,与其说是兄弟,还不如说是父子。

他们的父亲死于年的伊普雷斯战役,这场战争的正义性与否自有历史评说,它是世界大战的一部分,当然,整场大战谁都知道德国以战败告终,自此签订《凡尔赛合约》,他们发动战争,又为战争付出了相当沉重的代价。

时代掀起惊涛骇浪,成为无数家庭的磅礴大雨。

从此,赛克特家族就失去了唯一的男主人,弗雷德里希从母亲的子宫里出来时就未曾见过自己的父亲,他的童年,印象最深刻的是母亲脸上郁郁寡欢的微笑,她总是捧着父亲的黑白照片长久出神,似乎对于尘世已然失去所有兴趣,她的灵魂已死,留在世间的只有一个躯壳。

费多尔比他年长0岁,从弗雷德里希记事开始,就从未见过自己的哥哥有过非常开心的时刻,但与母亲的郁郁寡欢不同,费多尔更多的是一种被迫成熟的老成。

在那个萧条的年代,岌岌可危的魏玛政府尚且自顾不暇,急着维持稳定,急着赔偿战争赔款,急着加大赋税,急着印刷钞票,哪里还会有什么能力去安抚战争遗孀和遗孤,售价高达几百万乃至上千万马克的面包摧毁了无数家庭,用车子运输回来的纸币连厕纸都不如,抛到壁炉里供暖都比买东西更强。

很遗憾,作为所谓的“贵族”

,他们的经历并不像安娜所想的那么光彩,贫困、饥饿、疾病和死亡始终如影随形。

他那素未谋面的父亲是一个狂热的爱国者,或者说,是一名坚信德意志必胜的赌徒。战争爆发时自愿报名参战,誓死捍卫德意志的荣耀,甚至将家族留下来的大部分钱财和土地都无偿赠予了政府,在他死后,其余钱财则被他所信任的犹太人律师卷跑,这也是他们母子三人战后生活如此窘迫的根源。

为了生存,身为家中长子的费多尔被迫承担起更多家庭重任。

他在街头替人擦鞋,卖报,当苦力,因为模样漂亮,被选中成为高级餐厅里的服侍生,又因为不肯屈服于一些贵族的特殊癖好而逃离,之后,他跑到鲁尔矿区成为一名黑矿工,经历了诸多磨难,被犹太人老板欺凌压迫,目睹同伴因为人祸死去却无法得到半点伸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