郁仪托着自己的下颌,轻声问:“那我,又如何值得他喜欢呢?”

“他比我大十岁,比我识得更多的人、走过更多的路,他身居高位,什么姹紫嫣红未曾见,何至于在我这初出茅庐的人身上动心起念。我一来不是什么倾城国色,二来也不似寻常女子百转千回,更甚至我和他相交甚少,纵然是他亲口说喜欢我,我都不能尽信。”

“男子喜欢一个女人,从来不是靠刻板的子丑寅卯。为何偏要喜欢倾国之色、为何偏要喜欢百媚千娇。就不许有人喜欢你聪慧果决,章草风流吗?”秦酌认真道,“若张濯真喜欢脂粉俗物,我才真的要看轻他了。”

“再说了,谁说你不是倾国之貌?”他上上下下打量她,“我就觉得你挺好看的。”

郁仪轻轻垂下眼睫:“我母亲说,男人都是会骗女人伤心的。”

平恩郡主蒙难之际,无一人为谢家声辩。曾于谢家有过姻亲的人家都递上一纸退婚书。

郁仪抬起眼看向秦酌:“在他没有亲口告诉我他喜欢我之前,什么都不作数,什么我都不信。”

“退一万步说,就算张濯他真的对我有心,那又如何呢?”

“我挂印辞官,安居后宅?还是与他私相授受,暗自结为党羽?”一缕阳光落在郁仪的手掌上,她的目光追随着这道金色的光影,“我不能牺牲自己千辛万苦得来的一切,更不能失去太后和陛下的信任。从我走进紫禁城的第一天起,我已经决定将自己的一切都献给这座皇城、这个国家。男女之情,于我而言都是浮云过眼、镜花水月。”

“若他日后真有情,我也只当不知。”

“郁仪啊,”秦酌叹了口气,“你也是人,若有一天,你对他也……”

郁仪轻轻道:“若有那天,我将自请离开京师、外放边地,与他天各一方。”

见她心意已决,秦酌也没有再劝,他只说:“你挺不容易的,我真的很佩服你。”

*

太后娘娘的千秋节之前,又出了另外一桩事。

郁仪收到了一封来自松江的信件,是她在松江居住时的邻居写给她的。

信中说来了几个人,专程查她在松江的事。

那群人训练有素,兵分两路,一路去走访,另一路直接去了官府查户帖。

这封信的前半度几乎给郁仪吓出了一身冷汗。

因为她人微言轻,根本没有去官府改记档的本事,若他们发现她来自于扬州,只怕不消三五日,就能把她和平恩郡主的关系挖出来。

只是信中后半段中说,他们像是无功而返,颇有不甘。围着她旧日居住过的房舍逡巡几日,甚至潜入进去一通翻找都无所收获。

是谁要查她?

这一次可以排除张濯,那么是太后、还是赵公绥?

郁仪将这封信读了两次确认没有遗漏后,用烛火燃尽。

若这批人真的是锦衣卫的话,又为何会一无所获,是他们本就只走个过场,还是已经有人将她的身份掩藏起来了?

那有理由又有能力做这件事的人,就是张濯。

数日未曾与他相见,这个名字却反反复复地被人提起。

她心中有很多疑惑,有时很想知道一个结果,有时又觉得不论结果如何,都不会动摇她的决心,那么这个结果也就没有那么重要了。

*

江止渊给张濯递了牌子,邀请他一同去茶楼饮茶听曲。

这地方隐蔽,也少有人关注,适合私下里见朋友。

数日不见,江止渊显得有些憔悴,见了张濯问了声好,便一杯复一杯的喝茶。好像喝进嘴里的不是普洱,而是烧刀子。

张濯见他只顾喝茶,不由得用手指点了点桌面:“邀我来,是要我陪你牛饮的吗?”

江止渊顿了顿手,终于抬起眼睛看向他。他本生得芝兰玉树,此刻人带着三分消沉,却也是风流倜傥的模样:“我这辈子,也就如此了。”

他年少登科,也曾盼望过于庙堂上厮杀,宦斗群臣。一朝尚主之后,生生折了肋下双翼,成了夷陵长公主背后的男人。他何其心痛、何其不甘,却又不得不屈从、不得不认命。

后来他也曾想通了,富贵风流皆过眼云烟,只要夫妻伉俪,两情甚笃,未尝不是另一种圆满。所以这些年来,他已经释怀,把自己过去的野心与抱负皆抛诸脑后,只与夷陵长公主过太平安稳的日子,偶尔举荐几个学生与士子,只当是自己没有熄灭那颗文人的心思。

直至前几日,夷陵长公主将曹岑带回府中,只与他狎玩取乐。江止渊经过时,她甚至笑着同他招手,叫他一道加入他们二人的狎昵里。对于江止渊这样的文人来说,简直是一种羞辱,他当即拂袖而去,第二日再去见长公主时,却吃了个闭门羹。

长公主的笑声隔着一道墙都能听见,他的心如坠冰窖。

人生过半,两袖空空。

江止渊心中愁苦难当,只是连买醉都不能。

他看着张濯道:“我知你对曹岑恨之入骨,我愿助你彻底除了他。”

语气是如此的认真,又是如此的坚决。

“然后呢?”张濯问,“他死了,若有别人,你又当如何?”

江止渊握在手里的茶盏微微一松,茶杯倾洒,满桌茶水残痕。

他轻声道:“她为何会变呢?”

张濯靠着椅子,平平淡淡道:“人总是要变的。于女人是如此,于男人亦是。与其怕她会走,不如将自己的事……”

说到这,他微微一顿。

情字难解,无人免俗。

说到最后,他都不知道自己要劝的人是江止渊还是自己。

“可我是……何等的深爱她。”江止渊眼睛微红,口中轻道,“我们夫妻六七年,她从不曾如我爱她那般爱过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