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轻声说:“世人都说你怨恨你男人是个太监,不能给你平凡正常的生活,你因此而心生不满。可你的左邻右舍分明说你们夫妻二人感情甚好,从来没红过脸,也从没说过一句重话,他如今已经死了,你不想为他报仇吗?”
这一句话,竟让韩氏又一次落下泪来。
她不说话,一个劲儿地哭。
郁仪见她落泪,想要安慰她,却又害怕自己的手碰到她的伤,只好继续说:“我懂你心里的难过,所以我愿意帮你。这不仅仅是帮你,也是在帮姜珩。他待你一定很好吧,他死得冤屈,你不帮他,还有谁帮他?所有人都说你是与别人勾搭成奸,你甘心让他和你永远背着这屈辱之名吗?”
韩氏颤抖着抹了一把泪,对着郁仪缓缓道:“我与你说实话。那日我去村口磨玉米面,想着到了初五祭拜灶王爷的时候,做些年糕来供给灶王爷吃。没料到才进了家门,我那死鬼丈夫就躺在院子里,胸前插着一把刀。我连夏源渤的面都没见,就来了一伙人把我抓了起来,说是我谋杀了我的丈夫。”
“后来在顺天府,他们没日没夜的打我,最后他们说什么,我便认什么。夏源渤的确是我的街坊,可我只和他媳妇说过话,说我和他通奸,我就是百口也难辩。姑娘,也许你心里不尽信,我和我那死鬼丈夫老早就认识,他没进宫当太监的时候,我俩还定过娃娃亲。后来他家里破败了,他不得已自卖入宫,我也嫁给了别人为妻。可我那前夫对我不好,整日里打我,是姜珩救了我,他让我走,可我是心甘情愿留在他身边的。”
韩氏呜呜咽咽地哭,她模样生得并不算美,身上带着农妇特有的淳朴憨厚。
一字一句,都在往人的心口捅刀子。
郁仪对她说:“我一定会帮你的,拼了我的命也会帮你。”
走出大牢,郁仪没有回都察院,而是找了个没人的树林默默哭了一场。
她从来不觉得自己是个脆弱的人,这许多年来,人间苦厄她早已经历无数,却依然不能泯灭自己作为人的良知,和身为女人特有的敏锐与同情。
谁敢说庶民命贱?
一个个活生生的人站在你面前,他们有自己的喜怒嗔痴,有自己波澜壮阔的人生。
郁仪渐渐开始憎恶这朝堂之上的每一个遍身朱紫的衣冠禽兽。
这个世界残忍的一角在她面前完整地撕开,何尝不是把她的理想与心愿一起撕碎。
权术杀人。
杀贱民、杀每一个没有在宦海中谋得一席之地的人。
她擦干了眼泪,走出树林。
郁仪想,她不需要安慰,也不会后悔。
*
三月初一,韩氏杀夫案尚且没有定论,脱火赤已经带着人马浩浩荡荡地住进了京师的馆驿里。他带了北元的各色物产,和数匹汗血马。
太后于玉山台设宴,款待脱火赤及其臣属。
梁王虽被太后不喜,却依然带着小公子赴宴。天家上下,还是需要这一层遮羞布的。
这一轮宴会,郁仪也被安排了一处席位,只不过离主子们很远,远得连他们说话的声音都听不清。
这也是郁仪第一次见到脱火赤的真容。
他不是青面獠牙模样,看上去巍峨挺拔,如同一座不可撼动的山峦。
她和都察院的御史们坐在一起,身边坐着白元震等科道出身的官员。
席间有人说:“听闻这脱火赤喜欢豢养豆蔻梢头的女孩儿,也不知道是真是假。”
他们浑然没有把坐在一旁的郁仪放在眼里。
虽然都是御史,可有些人推崇着才子风流的为人之道,所以不以此为耻,反而以之为荣。
白元震眼中有几分怒气,却因身份不高,不敢直接和都察院的御史们直接顶撞。
许奚只顾着喝酒,也没说话。
另有人说:“你看这脱火赤,如同座山雕一般,也不知什么样的铁娘子,才受得住他这一身腱子肉。”
许奚起身离席,走了几步看向郁仪:“苏给事,过来。”
郁仪站起身走了出去,在人群的最后面,许奚说:“你那案子怎么样了?”
“我正在调顺天府的卷宗,看看她邻里间的口供。”郁仪答。
许奚嗯了一声,平静道:“在这透透气,里头的酒气太重。”
郁仪知道,他是有心想将她从浊臭的男人堆里救出来。
“我没放心上。”郁仪平静道,“他们不敢在娘娘面前说的话,反而敢有心说给我听,无非是我的身份尚且低微的缘故,这世上先敬罗衣后敬人的事多了,我若什么都在乎,那岂不是要把自己气死。”
许奚见她透彻,不由得一哂:“你倒是心思澄明。”
这也是他第一次赞许她。
郁仪笑而不语。
二人在此站了片刻,一个声音不疾不徐地自他们背后响起。
“许御史,好巧。”
听到这一声,许奚看到郁仪的脸色微微变了一下。
她咳了下,徐徐转过身,露出一个笑容:“张大人。”
明明没有做什么不该做的事,郁仪却又莫名有些心虚。
张濯穿着官服,头戴幞头,清风朗月地站在阶前,他手里还握着酒杯,像是逃席出来的。可郁仪知道,他的坐席离这里有几十步那么远,张濯必然是专程过来看她的。
许奚在郁仪身后亦对着张濯行礼:“张尚书。”
他们二人素来没有私交,张濯为人又素来矜淡,许奚一直没有主动和他结交的心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