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郁仪艰难仰起头,嘶哑着嗓子:“不是他,他什么都不知道。”
“是,朕知道。”皇帝平淡道,“你外放灵州前与他割袍断义,便是因为你早已料想到了今日,不愿将他牵涉其中,张濯年近不惑仍孤身不娶,大抵也是为你。只可惜你二人以师生相称,于人伦纲常而言,绝无相守的可能。”
“苏郁仪,你对他有情,你认不认?”
苏郁仪看着他,又像是透过他看向别人,她的唇边的笑真切又悲凉:“若我是男子,陛下可还会问我这些问题?”
“人非草木,自然有情。我与张大人的情是师徒之情、知己之情。”她笑容更深,“但不是只有情。”
这还是他熟悉的那个苏郁仪。
初时只记得她是个瘦弱倔强的小姑娘,宽大的官袍穿戴在她身上像是一身猩红的戏袍。
哪曾料想她一路平步青云,终会坐在三品大员的位置上。
七年,一个女子一生最美好的年华。
陪伴苏郁仪的是无穷无尽的案牍与政权倾轧间的厮杀。
皇帝连说了三个好字。
“至多明日午后他便抵京了,想不想死前再见他一次?”
天寒地冻,口中呼出的气息都变成团团白雾散开在阴冷的空气里。
苏郁仪轻轻摇头:“不见了。”
跪了良久,她早已精疲力竭,索性闭上眼匍匐在霉腐的干草间。
“我与他,见或不见,都是一样的。”
*
走出诏狱时,一众大臣和锦衣卫都站在一丈外的雪野里,他们宛若秃鹫般,在等一个诛杀苏郁仪的口谕。
“赐白绫。”皇帝说这话时脸上看不出分毫喜怒。
众人交换目光,曹岑迟疑:“那脱火赤那边……”
“就此为止吧。”茫茫雪野刺得人眯起眼来,“杀了一个三品大员,还不足以平息民怨么?”
皇帝负手走向雪中,立即有内侍撑起油伞遮在他头顶。
在这天地浩然的时日里,总叫人心底生出共主天下、生杀在握的激昂慷慨。
他吸入一口夹着雪末的空气,牵动着肺腑深处的陈旧伤痕,带着一股撕扯的痛意。
有内侍一路小跑着匍匐在皇帝靴前:“张濯张大人入城了。”
皇帝听罢却笑了:“这么快?”
内侍道:“据说张大人星夜兼程,三天三夜不曾合眼了。”
风急雪骤,天仙狂醉,天上的雪纷纷扬扬,几乎看不清一丈之外内侍的面容。
“若这世间有人愿意真心为她一哭,朕倒真希望这个人是张濯。”皇帝喜怒无常,这话无人敢接。
“苏郁仪死后,明日将尸首发还给张濯。让他回去吧,朕今日不想见他。”末了,他又补充,“张濯既然回京了,就不必再去应天了,留在京中过年吧。”
身后的诏狱安静得没有一丝声音,皇帝信步向前走,每走一步,脚步就愈沉了一分。
官靴陷进雪地里,像是走在云上。
伺候皇帝多年的内侍小声说:“苏大人非死不可吗?”
是啊,苏郁仪非死不可吗?
皇帝也在心里这么问自己。
“宽恕她的理由,朕有一百个,可只要有一个理由能杀她,朕就非杀不可。”皇帝望向重重雪幕后的玉台金阙,只觉长天浩荡,风雪在怀,“朕既不能纵容她,也不能纵容自己。”
又向乾清宫的方向走了一刻钟的功夫,官靴尚未踏进宫门,便有小黄门一路顶着风雪碎步跑来,对着皇帝的背影磕头。
皇帝站定了脚。
小黄门说:“陛下,苏大人伏法了。”
过了很久,皇帝才克制地嗯了声,隐隐带了二分哽意。
太平十年就在这一场摧枯拉朽的骤雪中落下帷幕。
[2]武陵春(一)
太平三年,春。
紫禁城白水河畔有三排青砖白墙建成的直房,过了一整个冬日的衰草枯杨,终于在这场淅淅沥沥的春雨中,萌发出了细嫩的枝条。直房院中种着偌大一棵榆树,不知随着这紫禁城生长了多少年,树根蜿蜒在黄土上,就连兴平年间砌好的楣山青砖,都随着这棵古树的生长而日渐松动。
鱼鳞覆瓦,疏条交错。
这里是受辖于玉堂署的庶常馆,按照常理来说,殿试选取的进士中,除了授官的编修、检讨之外,二三甲中的庶吉士们都要“入馆”学习三年,三年后通过“散馆”考试才能派往各处任职。只是因为去年是少帝登基后头一场科举,一甲的进士尚来不及授官,于是和二甲三甲的庶吉士们一道留在了庶常馆里,做一些修史编书、掌文词翰墨的杂事,一晃数月,如今开春了也不见给他们重新安置。
才入春不久,酉时将过的功夫天便已经黑透。
庶吉士们了结了一整日的庶务,撑着雨伞三三两两从庶常馆里离去,他们都是才从地方来京城不久的进士,除了个别有身家的在京城安置了宅室外,其余的大多住在梧桐街上的瓦房里,这些瓦房都是由前朝的居养院改成的,虽不及正经宅邸体面,倒也是个能容身落脚的好去处了。
不过一刻钟的功夫,人已走了七七八八。
这一科的榜眼名叫秦酌,长州人,二十五岁,人长得斯文挺拔,内里却是个悲天悯人、顾影自怜的性子。自他们一甲三人没有依例授官,而是入庶常馆学习五经之后,他便整日里夙兴夜叹,只觉自己前途渺茫,要将一辈子都耗在这故纸堆里。